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 第五節

旁邊的李玉貴和大老粗統領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確寵辱不驚啊,眼下的境況還有這份心說體己話。耽擱有一會兒了,論理兒是該立刻把差辦了的,這已經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們可吃罪不起。

李玉貴佝僂著腰說:「太子爺,回宮去吧,天長日久,有的是見面的時候。」

太子聽了依依不捨道:「你這回是為我罰跪,我到死都記在心上。」

錦書鬆了手,越過高高的宮牆朝天際看過去,太陽落了一大半,隱隱只有小半邊的紅隱匿在怒雲後頭。天漸暗,養心殿里深邃的殿堂似有重重陰霾,壓迫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她轉臉對太子道:「你去吧,我不打緊。山水有相逢,何況你我。」

太子低應了聲,舉步跨出殿門,沿丹陛下中路,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已經跟著李玉貴往東梢間前的出廊下去了。

天漸次黑下來,殿內掌起了燈。皇帝惦記著廊廡下跪著的人,哪裡還有心思進膳,寥寥用了幾口就撂下了。長滿壽伺候著漱口盥手,另有小太監服侍巾櫛,皇帝擦了手接過楓露茶慢慢地品,垂著眼,心不在焉的樣子。

侍膳處的太監正往外撤碗菜,馬六兒高高托著銀盤,裡面齊整碼著十幾塊齎牌,進偏殿就跪下了,膝行至皇帝面前,照舊一聲「恭請萬歲爺御覽」。

皇帝連瞧都沒瞧就說了個「去」,馬六兒應個嗻,恭恭敬敬哈著腰退到殿外,對門口等著的李玉貴和趙積安搖了搖頭。

「您老真是一猜一個準,可不又是叫去嗎。」趙積安倚著廊柱道。

李玉貴撣了撣鞋頭上積著的灰,笑道:「這三個月敬事房輕省,你們也受用,我瞧著您長膘了。」

趙積安嗤道:「您快別拿咱們這些個苦人兒逗悶子了,什麼輕省,每天該辦的差使一樣也不能少。萬歲爺宣不宣人進幸,咱們都得備著,萬一哪天龍顏大悅要翻牌子了,咱們一時亂了手腳,那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李玉貴咳了聲,「咱們都一樣,提溜著腦袋當差。不留神把事辦砸了,擎等著上菜市口。」他吧唧了一下嘴,眼睛往西梢間瞟,「我估摸著這陣子我這兒消停不了,那位姑奶奶上乾清宮來了,還不知道派到哪個值上呢。」

趙積安掩著嘴笑,「要派什麼?左不過萬歲爺批摺子、吃飯、睡覺,她都陪在邊上罷了。罰跪還讓披個氈子,多稀罕哪。」

李玉貴悄聲道:「衣裳都撕破了,不披不成。那點子肉皮兒可有行市,萬歲爺心肝樣的抬舉著。披著好,披著大家省心。免得回頭萬歲爺想起來了,要挖咱們的眼珠子。」

「可不!」趙積安點頭,視線也順著往出廊下瞥,「這回怎麼樣?成事了嗎?」

李玉貴嘆道:「成事兒了能在那兒跪著嗎?這會子該在體順堂里才對。咱說句該掌嘴的話,萬歲爺從前那樣的殺伐決斷,現如今遇著了這位,積糊得沒了邊兒,後頭還不知怎麼個鬧騰法呢。」

趙積安壓著聲說:「這二位八成是幾輩子的冤家,眼下聚了頭,非得鬧出點大動靜來不可。萬歲爺那兒別說翻牌子了,初一十五留宿坤寧宮的慣例也廢除了,皇后娘娘和各宮主子是一樣兒有苦說不出。昨兒通主子還打發人給我送銀餜子來,說出了月子,讓給排個好地界兒。我哪敢收啊,萬歲爺這裡不動手,我就是給她排到天上去也不頂用不是?」

李玉貴撇著嘴道:「不是我說,這通主子霸攬得也忒寬,才生了十一皇子,身子還沒長好呢,又想著侍寢的事兒,那些個沒生養的可怎麼辦?我勸您一句,銀子好拿,回頭不好受用,還是別收的好。」

「正是這話。」趙積安笑道,「我也說她不足了點兒,還讓和您打聽萬歲爺給太子千歲指婚的事兒呢。」

李玉貴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小子九成九是得了好處了,平時拿齎牌的順序換妃嬪們的賞賜就不提了,眼下打聽起這個來,未免有些過了。

「快別問這事兒,問了我也是一概不知。主子爺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咱們哥們兒要好也有限。說句不怕您惱的,什麼錢能笑納,什麼錢碰不得,您見天兒的和內務府打交道,比我明白事兒。有銀子是好,可也得有命消受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積安唯唯諾諾點頭,「那是那是。」原想打聽太子今兒頂撞萬歲爺的事兒,據說差一點兒就廢黜了,叫李玉貴這一通呲,有話也說不出了,只得訕訕地立在那裡。

這時候茶水上伺候的秀珠跑出來招呼,「諳達快著點兒,萬歲爺傳您呢!」

李玉貴打了雞血似的直蹦起來,忙撂下趙積安哈著腰進「壽寓春暉」去。一眼看見皇帝在地心裡轉圈子,滿臉的煩躁不耐,他就覺得有點肝兒顫。上去打了千兒道:「主子,您有什麼旨意,奴才立時承辦。」說完了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這不是多此一問嗎!還能是什麼?橫豎是為外頭跪著的人心煩。他馬上又狗搖尾巴似的諂媚道,「好主子,您且消消氣兒。奴才先頭一直在殿門外看著錦姑娘的,她瞧著倒還好,可說話兒就天黑了,還沒過清明去,晚上露水下得重,我怕她跪得久了腿上接著地氣兒。奴才斗膽給錦姑娘求個情,萬歲爺別同她一般見識,還是饒了她這一朝吧。」

皇帝走到明窗前朝外看,她雖跪著,卻是挺直了脊梁骨,很有些不屈不撓的勁頭。他長長嘆了口氣,人是在眼前了,可又能怎麼樣?隔山隔海的心,甭管你多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她不待見也沒轍。

「去叫她起來吧。」皇帝說,轉念一想改了主意,抬腿就往「中正仁和」去。出了殿門慢慢踱到她身後,靜靜站了會子,他放軟了聲音,「餓了嗎?起來吧。」

錦書跪得兩條腿發麻,兩個月沒考驗了,腿上功夫見退。以前她跪三個時辰不帶眨眼的,如今竟不成了。她暗自琢磨著,還真有點兒欲哭無淚。老祖宗那兒不罰了,到了他身邊規矩得從頭學,又是先從跪廊子開始,可見做主子的都一樣吧,這叫下馬威。

錦書中規中矩俯下身子磕頭,「奴才謝主隆恩。」

皇帝知道她站不了,也不避諱左右那麼些眼睛看著,長臂一伸就把她攬進臂彎里。就勢拗起來,小小的個子貼在胸前,抱著不費吹灰之力。他以為她要掙的,誰知她乖乖靠著,長長的睫毛覆蓋住雙眼,就著滴水下搖曳的宮燈,只看見頰上一片飛紅,唯有五指緊緊揪著衣領,關節處都隱隱發白了。

皇帝說不清心裡的滋味,她不在跟前時時刻刻念著,如今在他懷裡了,他又是道不盡的辛酸苦悶。她為什麼不肯看他一眼?隔著單薄的春綢,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可她就是遠著他,規矩得想個上了硃砂漆的范葫蘆,畢恭畢敬,進退有度。

她要是能露個笑臉,撒個嬌,那得有多得人意兒啊!皇帝悲哀地想,她成了他所有的夢,就如同十六年前的敦敬皇貴妃一樣,咫尺天涯,令人淪亡。

李玉貴是最有眼色的,他暗令御前的人張羅小食去,自己放下了重重竹簾,在「隨安室」外貼牆皮候著。

皇帝把錦書放到榻上,隔著帘子打發人送衣裳來,退了兩步站在大紫檀雕螭圍屏後頭,一樁一件的囑咐道:「打今兒起你就在養心殿當差,有不明白的就問琴歌,她是御前宮女里的掌事兒。你榻榻里的東西朕都讓人收拾過來了,往後你就住在東圍房裡,值上的事兒讓李總管分派你。朕另撥兩個人伺候你,你有什麼要辦的只管使喚她們。」

錦書越聽越彆扭,她悶聲換了袍子背心,這才轉出來給皇帝蹲了個福,「主子想得周全,奴才萬分感念主子的恩德,只是奴才身為下賤,斷不敢叫別人來伺候我。奴才在值上盡心服侍萬歲爺,報答萬歲爺對奴才的厚愛。」

「你還知道朕厚愛你?」皇帝抿嘴淺笑,復道,「你如今在養心殿抵得上半個主子,再也沒法子和他們一樣了。朕本想晉你的位份,可礙著晉了位要往六宮裡指院子,朕要見你還得翻牌子,荒廢了手腳,不如留在跟前日日得見的受用。」

錦書窘得面紅耳赤,沒想到皇帝現在說話一點彎都不肯拐了,可見她往後日子也難耐。遠不得近不得,自己苦苦維持的傲性還能維持幾天?只怕和他朝夕相對了,她使了渾身勁兒築起的高牆就要潰不成堤了。

皇帝突然走過來,她心裡一驚,下意識朝後縮了縮。他倒不以為然,一面摘了她鬢邊的絨花,一面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點頭,朕絕不動你。上回在十八槐看見你梳燕尾,真是好看得緊,往後就梳那個髮式吧,朕愛看。」

她搖了搖頭,「請主子恕奴才難以從命。咱們做奴才的就該有做奴才的樣兒,不倫不類的梳個把子頭叫人背後說閑話,萬歲爺不怕,奴才怕。奴才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大喘氣兒,也不敢做出頭的椽子。萬歲爺別難為奴才,就是心疼奴才了。」

她不過一個口誤,在他聽來卻如春雷震耳。心疼她,自然是心疼到了極處。養心殿的東西圍房原來是嬪妃侍寢的值房,叫她住在東圍房裡是因為那裡離「又日新」近些。養心殿的寢室頗多,沒有讓她搬進隔壁的「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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