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五節

正悔青了腸子,不想那邊探過來一隻柔荑,纖纖玉指粉嫩得陽春白雪一般。太子胸口激蕩起來,寶貝的捧在掌心裡,拇指在她虎口摩挲,喜道:「那番邦進貢的葯還真好使,手上的傷沒落下什麼疤來,阿彌陀佛,老天開眼。」

錦書由他拉著,打趣道:「你什麼時候也學主子們念佛了?佛學廣袤精深,你得閑兒讀讀經書也好,陶冶性情,心境也寬宏。」

太子一本正經道:「經書換成錦書還有一說,否則可不要我的命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斷虹橋邊,這橋是座單拱橋,橋上欄板、望柱都是漢白玉鑄成的,柱頭上雕的是荷葉和蓮蓬,蓮蓬上供著神態各異的石獅子。內造的東西,一不怕廢料,二不怕費工,所以這座橋既考究又精美,是紫禁城內諸橋之首。

朝北看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十八棵古槐樹冠高大、滿目青翠、遍地蔭涼。錦書回身說:「我記得軍機處值房就在前頭不遠,咱們在這兒說話,萬一叫御前大臣看見了怎麼辦?」

太子抿嘴笑道:「甭怕,人家軍機大臣也有家有口,萬歲爺都陪太皇太后游幸什剎海去了,辦差也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大人們也得鑽館子喝小酒,吃佛手卷、酥合子去。再上玉泉山打瓶水回來品茶,也過一過美滋滋的小日子不是!」

「可不,一年忙到頭的。」錦書順著話頭子說:「有您這樣的主子,大人們該多樂呵啊。」

太子悄聲地說:「這話別叫旁人聽見,我還不是正經主子呢,沒的給咱們扣上個謀逆的罪名。」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真是不老成,這種話也敢拿出來說!錦書嗔怪地看他,「我哪有那個意思,你不是主子,還有誰配稱主子的?萬歲爺是老主子,你是小主子。」

太子笑得愈發厲害,斷斷續續道:「你仔細了,還沒人敢管萬歲爺叫老主子的。讓內務府聽見,辦你個大不敬的罪名兒。」

錦書愣了愣,心說真被他給繞進去了,便扭身不再理他,在橋頭上坐了一會兒,舉步又朝十八槐去。那些樹有了幾百年的歲數,樹皮斑斑駁駁,老態龍鍾,樹頂上的冠卻枝繁葉茂。到了盛夏新芽新葉都長結實了,上頭遮著烈日驕陽,樹榦間流轉的是習習涼風,往樹底下一坐,真真是納涼消夏的好去處。

太子背著手跟在她身後,篤悠悠說:「皇后娘娘往我屋子裡派了兩個通房,還明著說了,不許往四執庫打發。」

錦書腦子裡一頓,溫吞地應了一聲,「那是好事兒。」

太子嗤笑道:「什麼好事兒?我要是稀罕那個,早跟著宗族裡的郡王公爺們上勾欄衚衕去了,犯得著還讓諳達太監拿書來讓我學?那些個太監真有意思,看起禁書來興緻比誰都高,我瞧著就那麼回事,他們看得直流哈喇子,你道好笑不好笑?」

錦書悻悻的,腳下的花盆底在泥地上踩出個坑來,她瓮著聲兒地問:「那你怎麼處置她們?留下了?」

太子覺得心都飛起來了,那俏生生的酸樣兒,不是吃味兒了是什麼?他大踏步上前扳正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懷裡一帶,急切地說:「那不能夠!我又不是四九城裡的公子哥兒,和誰都成。她們被我分派著站窗戶去了,我認定了你,這輩子非你不可,娶不上你,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錦書安靜靠著他,且不管能不能有將來,沖著這幾句窩心的話,也能叫她受用不盡了。上山守陵的打算不能告訴他,他這樣的脾氣,難免情急之下就跑去求皇帝賜婚,自己死活不打緊,萬一耽誤了他的錦繡前程可怎麼好呢!

太子的下巴在她額頭親昵的蹭了蹭,喃喃地誦,「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皇帝的視線朝遠處飄忽過去,湖面上霞光萬道,金碧輝煌的殿宇倒映在水中,更顯得巍峨壯觀。

春雷響過了,堤岸邊的柳樹都抽了新枝兒,荷葉也伸展來了,龍船和副船就在接天的嫩綠色間穿行。昇平署的舢板遠遠跟隨著,隱隱有悠揚的笛聲傳來,忽高忽低,時斷時續,襯著這美景良晨,煞是引人遐思。

太皇太后正和皇姑們說話拉家常,里外都是自己人,平時的拘謹也擺到一邊去了。老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十來個女人圍坐在一起,那歡聲笑語連成了片,就跟炸了鍋似的,吵得人耳窩子疼。

皇帝懨懨的,她們聊些什麼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早知道這樣就該分船才對,他一個爺們兒家和女人扎在一堆算什麼事兒?她沒來,這回的游海子於他來說就失了意義。他把批摺子的時間都花在坐船上,說是孝敬皇祖母,其實太皇太后並不需要他作陪,光那些姑子閨女們就夠她樂的了。

她這會子在做什麼?在賞花?還是在歇覺?他不由煩悶起來,像是鷹給絆住了腳,湖光山色美則美矣,卻難叫他消受。他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宮裡去,哪怕是瞧她一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心潮隨著笛聲上下起伏,他坐不住了,起身朝船頭去,湖上的風是潮濕的,微帶著涼意。

船尾的李玉貴快步過來打千兒,「主子,您有什麼示下?」

皇帝說:「怎麼只有笛子?單是笛子未免貧乏,少了檀板擊節,這細樂就缺味兒了。」

李玉貴「嗻」了一聲,「奴才這就傳旨昇平署去。」說罷就招不遠處待命的瓢扇扇來。

皇上極目遠眺,春日靜好,只是心裡總歸空落落的。長滿壽同她說了吧?讓她在宮裡等著,她明白沒有?太皇太后游完了湖還要拜花神娘娘,那時他就能脫身出來了,趁著老祖宗沒回宮,他好去瞧瞧她。

大鄴慕容家善丹青,通音律,是歷朝歷代中難得的詩情畫意的皇族。皇帝猜測著,或者她也會吹管笛,就像敦敬皇貴妃那樣。

「取把簫來。」皇帝說,倚在雕龍柱上的楹聯旁,讓左右撤了華蓋,拿手遮在眉上。船行得很慢,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她不在,多可惜!否則還可以合奏上一曲。

簫即刻就呈來了,通體碧綠,水頭足得幾乎要流淌下來。他拿在手裡把玩,在船頭拴纜繩的木樁上坐定了,也不管倉內多嘈雜,兀自吹奏起來,簫聲嗚嗚咽咽隨波蕩漾,直向天際飄散開去。

戎羯逼我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里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

皇帝吹得一手好曲子,把《胡笳十八拍》奏得纏綿婉轉,叫人把心都揪成了團。女眷們紛紛端坐著,一個個也不言聲兒了,靜靜聽著有些飄忽忽忘情,想起了夫妻分離的愁苦,思緒就隨著那簫聲跌宕起伏,一曲罷了,方覺已然濕了眼角。

「大哥哥真是古往今來第一天子,弓箭使得好,連簫曲也奏得妙。」九公主是高皇帝的遺腹子,上年秋彌時賜的婚,是皇帝頂小的妹妹。她眼淚汪汪地說:「真箇兒催人心肝,叫我聽得直想哭呢!」

皇帝笑道:「那怎麼成,好日子裡叫你掉金豆子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且別忙哭,朕有道旨意要頒,你聽完了保管要笑了。」邊說著朝太皇太后行了個半禮,「皇祖母,孫兒細想了想,咱們宇文家的公主們固然尊崇,忌諱著祖上定的規矩倒失了世人的倫常。既然出了閣,是大英的帝姬也是人家的媳婦,夫妻常年分散總歸是欠妥。孫兒已命內務府草詔,放恩旨准駙馬公主同府而居,朕這回忤逆祖訓了,請皇祖母恕孫兒不孝。」

太皇太后很是意外,這件事來回議了好幾趟,一直就耗著定不下來。誰不盼著自己的姑子和閨女日子過得舒心,可又怕叫皇帝為難,所以陳條遞到她這裡她就給壓下了。沒想到皇帝竟下了決心,想是由己及人,嘗到了其中苦處,也能體諒皇姑們的煎熬了。

一旁的皇后垂下了眼,在她看來違背祖訓便是動搖了根本,如今的皇帝早就不及從前清醒孤高了,他成了徹底的凡夫俗子,什麼近人情?分明就是私心作祟!皇姑們因這個好消息大喜過望,又不好意思謝恩,忙離席叩頭。

既然都擬了詔,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橫豎是好事情,太皇太后自然樂見其成,只道:「我的哥兒,你體天格物,哪裡有什麼不孝的。咱們也學學民間的活法,夫唱婦隨,那才是一家子的天倫之樂。」

這個花朝節成了皇姑們的喜日子,皇帝看著姑姑妹妹們滿臉的歡欣,不無憂傷地想,一道恩旨福澤了那麼多人,她們都高興了,自己呢?誰來拯救他?

太皇太后沉沉一嘆,皇帝的苦悶隱藏得那樣深,如今只怕是做什麼都枉然了。她一面憤恨一面又不舍,就像十年前對他父親那樣,她束手無策,深刻的痛利箭一樣穿透皮肉,狠狠烙在骨頭上。兒子為慕容家的女人送了命,現在輪到孫子和重孫子了。姓慕容的彷彿是個夢魘,早該一個不留的殺光才好。禍患埋下了,往後有苦頭吃的了!

皇帝仍舊在船頭站著,漸漸有些暈眩,離岸還有這麼遠,他不耐的蹙眉,只恨那些搖櫓的不夠使勁兒,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對李玉貴說:「太子呢?傳他過來!不在這裡伺候老祖宗,躲在副船上做什麼?」

李玉貴一激靈,哈腰道:「回萬歲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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