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 第六節

寶楹捏著帕子頓住腳,上下打量她,越看心越涼,漸漸眼裡只剩一片死寂。她這是李鬼遇著李逵了,原來自己要替代的就是眼前人,瞧她朗朗如朝日的樣兒,滿臉的悠然貴氣,自己就像個假人,那樣的相形見絀。皇帝為她失了神魂,轉臉把所有的憤懣暴虐都施加在她身上。她是一塵不染的,自己卻已千瘡百孔。短短七天罷了,身也好,心也好,抻得肝膽俱裂,痛得刻肌刻骨。她被所謂的榮寵鞭撻著,慕容錦書卻好端端的,昂著她高貴的頭顱巧笑嫣然。

為什麼是這樣的?她也是上三旗出身,並不是山野里來的下等雜役,做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命運?寶楹咬了咬唇,她不恨皇帝,恨的是太子和錦書,是他們導致她的不幸。原本好好的,再過兩年就能放出去了,可太子在春巡前傳了她父親謁見,結果她就被安排在了隨扈名單中,見駕、侍寢、受盡苦難。

皇后看著寶楹的虎視眈眈笑了,她萬分和藹的攜了寶楹的手,對錦書道:「這位是寶答應,老祖宗才傳懿旨晉了答應位份,我料想萬歲爺也在,特地領了她來給老祖宗請安。」

錦書忙肅了肅,「小主吉祥。」

寶楹也不避讓,滿滿受了一禮,只道:「姑娘客氣。」

皇后淺淺一笑,轉身進了明間里,沿著一溜檻窗往前,站門的宮女行了禮打起門帘迎她進去。皇后跨進西偏殿就滿臉堆笑,給太皇太后納福,又對定太妃請了雙安。

「喲,咱們皇后主子來了!」定太妃站起身相扶,「小一年的沒見,看著又清減了。才歇的雨,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皇后笑道:「我才聽說母親來了,就趕著過來給您請安。一別這麼些時候,臣妾怪惦念的,每每和爺和老祖宗說起您,母親身子可好?」

皇后極客氣,因著皇帝只有庄親王一個親兄弟,哥倆情分又好,所以也管定太妃叫母親,沒別的,就是表個親熱。

定太妃拍著她的手道:「勞你記掛著,我硬朗得很。倒是你,要保重身子,宮裡雜事兒雖多,心思也得放得寬些。你是天註定的福澤,生在安樂窩裡,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皇帝又敬著你,你如今又正是鼎盛的時候,好生將養才是。」

皇后溫聲應道:「母親說得極是。」又對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奴才帶了新晉位的答應來給您磕頭。」

說罷喚外頭的寶楹進來,寶楹低著頭在墊子上跪下,「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給皇貴太妃請安。」

入畫取了西洋眼鏡呈上來,太皇太后捏著腳架子說:「道兒上開臉的那個?叫我瞧瞧。」

寶楹道是,緩緩抬起頭來。還沒等太皇太后看明白,定太妃咦了一聲,「和錦丫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后忙眯眼看,等看清了,心裡登時涼半截。皇帝瘋魔了,還是撒癔症?這是個什麼?挑來揀去的找了個替身?還顧不顧臉面了?

定太妃擺弄著炕几上的竺如意說:「額涅,您快瞧瞧,像不像姐倆?」

太皇太后不太滿意,撂了手裡的眼鏡哼了一聲,「混說,我瞧著一點兒也不像。錦書眼睛大點,嘴唇也厚些,還有那顆痣,」太皇太后指著寶楹的嘴角,「你瞧仔細嘍,錦書沒痣。這痣學問深,有和沒有區別大了,就跟風水似的,多了一棵樹,滿盤的格局就變了。」

大夥都聽出了她話里的不痛快,不好說什麼,都憋著笑。倒不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紀迷上相面了,眾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著呢,恨一個還沒料理完,又來了個影子。皇帝對著她,無時無刻不念著錦書。錦書就跟鴉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還是老牛眼,總之抽上一口,一換邊兒,再抽一口,得,癮更深,戒不掉了!這麼下去多早晚是個頭?還以為皇帝終於想明白了,要換個人疼了,結果呢?換來換去,換湯不換藥,白高興一場。

「你起來吧。」太皇太后無可奈何,「老家姓什麼?哪個旗的?」

寶楹謝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漢軍旗下人,家父是包衣護軍參領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參領,是個從三品的武官吧?」又問皇后,「眼下漢軍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來回道:「萬歲爺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漢軍旗和商旗、角旗都歸置到太子那裡了。」

寶楹趁勢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爺正是奴才們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瞪瞪如墜雲霧,只在心裡大呼造孽。太子這是幹什麼?李代桃僵?弄個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麼樣的人?是隨便就能應付過去的?看著吧,回頭且有得鬧的,他們爺們兒各懷心思,算盤珠子都撥得噼啪亂響,到最後落個父子反目的下場,這是大英的禍事到了!

再等幾天,到時候把錦書打發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兒日日誦經祈福,皇帝總不好臨幸給祖宗護靈的人吧!還有這個答應,回頭也要處理掉,留著是個禍根,絕不成!

眼下叫人頭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單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錦書寫進去,他見了定然不答應。那就先不寫,等事後再把人送過去?太皇太后太陽穴上的青筋直蹦躂,要是這樣,皇帝知道了能依嗎?到時候大發雷霆,雖不能對她這個皇祖母怎麼樣,心裡總有疙瘩,鬧得祖孫生分了,那她活著還圖什麼!唯今之計只有名單照擬,皇帝若是有疑義,那就索性把事兒攤開來說個透徹。原來就跟個疥瘡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壞了,碰傷了,如今都到了這步田地,她這個做長輩的不能坐視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來。皇帝雖老成,到底未滿三十,遇著了心裡愛的就慌了陣腳,難免有欠考慮的地方,或者有個當頭棒喝,也就醒過來了。

太皇太后說:「給小主看坐。」

小宮女搬了杌子來給寶楹,寶楹謝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后又道:「萬歲爺近來政務忙,倒鮮少翻牌子了,既晉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調敬事房的卷宗了,單問你也一樣。你們萬歲爺龍體可康健?」這是過問皇帝房事,長輩為表關心常要打聽打聽,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就像過問吃飯穿衣一樣。

寶楹紅了臉,回道:「啟稟太皇太后,萬歲爺聖躬安康,請太皇太后放心。」

皇后臉色漸漸沉下來,雖然還極力笑著,神情終究有了變化。錦書眼觀鼻,鼻觀心,安然如泰山不動。面上雖自在,心裡卻隱隱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似的。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這麼著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幾回牌子?」

寶楹連脖子都羞紅了,上頭問了又不敢不答,只有低著頭道:「回太皇太后的話,萬歲爺春巡路上統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后嘴角一垂,沉聲道:「愛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澤,你要更緊著點兒服侍,方不辜負皇帝垂愛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時候不知道節制,你要多勸誡,別由著他的脾氣來,別圖一時新鮮,傷了元氣,動了根本,憑他多少鹿血也補不回來了。」

寶楹心頭亂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后教訓的是,奴才謹記在心。」

那廂皇后岔開了話題,看著錦書笑吟吟道:「姑娘這會兒身子大安了吧?我心裡常牽掛著,一直也不得閑兒過來。」對太皇太后萬分愧疚地說:「老祖宗,奴才辦出樁冤案來,折了錦丫頭的面子,奴才一想起這個就愧得無地自容。旁的不說,就沖錦丫頭是您房裡的人,奴才也不該偏聽偏信。全怪王保那個殺才,我說要查仔細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著胸脯說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兒,我自然是沒話說了,這不,叫錦丫頭受了委屈。」

錦書聽著,一味恬淡地笑。皇后果然老謀深算,恐怕太皇太后這兒是其次,得知皇帝回來了,怕皇帝惱了追究起來才是正經。這麼顛兒顛兒跑了來幹什麼?一來是借著引薦寶答應探探虛實,二來好在皇帝跟前顯出她賢后的做派來,幹了錯事兒,知錯能改,這麼高貴的地位來給個宮女賠不是,不是佳話是什麼?

太皇太后樂得成全皇后的計量,拉著錦書的手道:「你既然下氣兒來賠罪,咱們丫頭也不是拿喬的人,可光嘴上說不成,我和太妃瞧著的,你得給錦丫頭找補回體面來,否則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兒,喝枸杞子茶,心道裡頭亂,也不插那一杠子,只忙裡偷閒從鼻子眼裡唔了一聲。

皇后忙不迭道:「老祖宗說的極是,我自然是要還她一個公道的。」吩咐身邊的宮女道,「叫總管把給姑娘的賞賜送到值房裡去。」

太皇太后對錦書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后主子一片真心實意的分上,快別惱了。那些個不高興的事兒過去就罷了,再別提起。主子操持多,總有疏漏的地方,難為你吃了冤枉虧,咱們心裡都知道。快領賞謝恩吧!」

錦書邁前幾步給皇后請了個雙安,含笑道:「奴才謝主子賞。奴才早說過,這事兒不怨主子,主子還擱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后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面虛應道:「該當的,回頭上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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