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 第五節

錦書垂下頭說:「奴才受之有愧。」

叫他喜歡著,那就是當之無愧的。皇帝料她又要推脫,便沉著臉說:「你可仔細了,朕的賞賜你敢不接著,這是大不敬。細論起來是什麼罪過,你不會不知道吧?」錦書不敢有違逆,只好攥著拳頭道是。

皇帝不再說話,沿著甬道中間的御路悠哉前行,風吹動了他腰間的行服帶,引得細索子和白玉環相撞,發出簌簌地脆響。那馬褂上的開光柿子和如意紋被日頭一照,襯著湖色的冰梅紋暗花緞地,彷彿置於冰雪之上似的熠熠生輝。

錦書低頭托著懷錶,只覺得那懷錶兀自發起了燙,叫她拿捏不住。再看皇帝時,他已經進了徽音左門,門上的太監垂手跪著,背後的辮梢兒直拖到了皂靴的粉底上。

御前的太監早就在邊門上候著了,一見皇帝就撒丫子跑了過來。長滿壽遠遠打個千兒,又緊走幾步上前接了皇帝的帽子,邊道:「主子回來了?戶部、禮部,並軍機處才剛遞了膳牌子過來,幾位大人來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這會子在偏殿西暖閣候駕呢。」

皇帝嗯了聲,問「庄親王牌桌上下來沒有?」

長滿壽笑道:「王爺一早兒就在暖閣里等主子了,眼下和臣工們吃茶說笑呢。」皇帝眉眼間儘是舒展的笑意,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方道:「今兒擾了庄王爺雅興了,改明兒個再湊齊了人陪他摸兩圈吧。」

奉旨搓麻,多叫人高興的字眼兒啊!長滿壽歡實而響亮地應個嗻,正要引皇帝進殿,皇帝回頭對錦書道:「這會子不得閑,等花朝節那天游湖,朕打發人給你送兩隻叫蟈蟈來。前兒南直隸總督進京,在懷裡揣了幾千里送進宮來的,是『夏叫』,你好好伺候,等端午就能開嗓子了。朕不願意養,怕麻煩,你替朕看護著,朕有空就過來瞧。」

大家都是聰明人,這點心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說透了就是先下個餌,然後隔三差五地來湊湊熱鬧,有了由頭才好名正言順,萬歲爺多早晚愛玩蟈蟈來著?以往得了都往皇子們的寓所里送,這會兒調轉了槍頭沖慈寧宮來了。

這原本是莫大的抬舉,她該當謝恩才對,可錦書卻苦起了臉,絞著手絹,大眼睛水汪汪的像只受了驚的鹿,她說:「回萬歲爺,不是奴才不知好歹,奴才沒法子養蟈蟈。奴才打小兒怕蟲子,不管是蟈蟈、蚱蜢還是紡織娘,奴才看見就害怕。您讓我養鳥養狗都成,就是別叫養蟲。」

皇帝打了個咯愣,心說你這人還真沒意思。乾隆皇帝送個「油葫蘆」給沒出閣的孝賢皇后,人家孝賢皇后還和兄弟忙著伺候了兩冬呢,到了這兒,明明祁人都愛玩的玩意兒,連個名字都不念了,一律管叫蟲子,也忒傷人心了。

「既這麼……」皇帝頓了頓,「那就不養了。長滿壽,吩咐上虞處,挑個張家口新上貢的百靈窩雛兒給姑娘送來。」

長滿壽打了馬蹄袖領命,心裡暗嘆好傢夥,真夠上心的了,皇帝給賞賜還能挑肥揀瘦,這丫頭可是獨一份!聽聽主子怎麼稱她?姑娘!這宮裡能叫皇帝用上這類敬語的真不多,只有皇后主子才得萬歲爺開尊口叫上一聲「娘娘」,偌大的內廷有哪個宮女有福消受皇帝這一聲「姑娘」的!

錦書對養鳥還能提起那麼點興緻,老祖宗養了兩隻鸚鵡,投食加水的時候一塊兒伺候就成了。她垂著眼睛肅了肅,「奴才一定把鳥養好,謝萬歲爺賞。」

他們在滴水檐下說話,暖閣里的玻璃窗前碼著四五個腦袋,個個是紅頂子,中規中矩的一二品補子。最邊上的寧波侉子盧綽把嘴咂得叭叭響,「這宮女兒和上回隨扈的答應小主長得像!」

庄親王嗤了聲兒,是那個晉了答應的和她長得像才對,這裡頭的門道他聽李玉貴說了,太子煞費苦心尋摸來的贗品好像不起什麼大作用,瞧瞧眼下,還不是蜜裡調油!

戶部尚書丁廣序不常進內宮,卻是個消息靈通的主兒,他眨巴著胡椒粒似的小眼睛,說:「這位就是太常帝姬啊!」

眾人大眼瞪小眼,禮部的宋裕摸著鬍子道:「論理兒,咱們做臣子的不該過問後宮的事兒,萬歲爺日理萬機,別說一個丫頭,只要是他老人家喜歡,就是一車又何妨!可這位身份太特殊了,說句出格的話,要是侍寢的時候使點兒什麼腌臢手段,你說咱們主子可怎麼辦?依我說,還是忍痛割愛的好,選秀就在眼前,什麼樣的絕色找不著?」

「您快別說!」庄親王大搖其頭,朝著肅立在一邊的李玉貴一努嘴,「李總管最知道,您這話是在理,可您在萬歲爺面前好歹別出聲兒,算是幫了咱們大忙了。」

宋裕問:「怎麼的?這是……」

這是著魔了!大伙兒心裡都明白,可話誰也不敢說出口。吐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萬歲爺什麼脾氣?有時候連莊親王都怵他。馬背上的巴圖魯,浴血奮戰,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開國皇帝,不是受祖輩蔭佑,長於婦人之手的太平天子。他的鐵腕如今是收斂了,可不代表臣子可以隨意左右他。別以為那些奏議、彈劾,他不論長短都能接受,他要覺得你管得太寬了,你的烏紗帽就得在腦袋上晃悠,輕則摘了你的頂戴花翎,重則叫你大頭搬家!眼下諸位都有家有口的,老婆兒子一大堆,這要有個三長兩短,一個人壞事,連累的是一窩。別說暖閣里的這幾位,就是那個山炮昆和台,要過問皇帝的家務事,那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玉貴像只沒嘴葫蘆,悶聲悶氣兒在那兒戳著。眾人看他,他只作不醒事,一張大驢臉子半抬著,臉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打個千兒道:「諸位爺,奴才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奴才只有一句話奉勸大人們,有什麼說頭,千萬繞開了那位,方是上上之策。」

庄親王和顏悅色道:「主子爺不容易,諸位臣工多體諒他吧!咱們只管替他分憂,是臣子們對主子的孝道。他愛誰,喜歡誰,那是他的私事兒,咱們別管,也別問。你們想想,連泰陵都著手修繕了,還有什麼呀?太皇太后沒得著信兒嗎?還不是睜眼閉眼的,咱們何苦找那晦氣!」

眾人都頷首,才說完,看見皇帝已經邁進了偏殿的門檻,忙精神一抖分邊站好了,等皇帝進了暖閣,馬蹄袖立即甩得山響,齊齊跪在金磚上叩首——

「奴才們跪候聖駕,主子聖安。」

「世人都羨慕帝王家,有享用不盡的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平日里呼奴使婢,過的是神仙一樣的體面日子。可有誰知道裡頭的苦處?」太皇太后摸著大白子的耳朵嘆氣,「好容易聚在一起,眼下又有政務要辦,那些個臣工們追得緊,皇帝是一刻不得閑兒,大事小情逐樣兒過問,連頓安穩飯都吃不上。」

塔嬤嬤笑道:「主子又在心疼萬歲爺了!沒法子,自古以來聖主明君都是這麼過的,咱們萬歲爺勤政愛民,事必躬親,這是他的勞累,卻因著這個造福全天下的百姓。您心裡捨不得咱們知道,萬歲爺那兒也感念您,只不過咱們可別做出老婆子樣兒來,您是太皇太后,這麼的護短小家子氣,沒的讓人笑話。」

「可不!」定太妃張著五指叫人給修指甲,一邊道,「額涅真是的,皇帝有能耐,由得他去。像我們哥兒,見天的下茶館子,搗騰什麼鴿鈴兒,蟋蟀罐子,我這兒還有苦說不出呢!」

太皇太后白了這個媳婦一眼,「你臊誰呢?兒子不是打小你自個兒帶著的?成了這樣也是隨你!」

定太妃窩囊地嘀咕,「我哪兒就這麼不著調了?都是高皇帝的兒子,要隨也有一大半隨他皇父。」

太皇太后頭痛欲裂,庄親王哪點隨他皇父了?就剩一張臉像,別的脾氣也好,說話的調調也好,完全就隨他親娘,娘倆一對活寶,還好意思覥著臉把高皇帝拖下水。

定太妃打從進南苑王府就沒消停過,惹是生非倒沒有,爭風吃醋也沒有過,就是整日的上躥下跳不幹正經事。高皇帝一見她就樂,雖沒有男女之間的愛,卻也願意偶爾留宿在她屋子裡。有福氣的人,到天邊都是福澤綿厚的。她肚子爭氣,沒多久就懷上了,然後母憑子貴,別人在壽康宮念佛打坐的時候,她正跟著兒子天南海北的晃蕩。論這輩子的逍遙快活,誰也沒不過她去,就連皇太后,恐怕也不夠攀比的。

太皇太后突然抽了口冷氣,錦書忙上前探看,原來大白不知哪裡不合心意了,齜著牙,放出爪子,在太皇太后手背上抓了一把,闖禍之後就撒腿跑了。

屋裡亂起來,拿老白乾的,拿白綾布的,拿金創葯的。看著宮女太監們慌手慌腳地來回跑,太皇太后說:「這麼點子事就亂成了一鍋粥,以往是白教了。」

「老祖宗教訓得是。」錦書跪在腳踏上仔細清理了傷口,取玉搔頭蘸了葯薄薄的上一層,再用綾布包紮好,問,「老祖宗,奴才打發人把大白子抓回來給老祖宗發落?」

太皇太后搖頭道:「算了,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同畜生一般見識。你讓人上偏殿打聽下,看皇帝今兒留不留大人們用膳。」錦書應了,起身收拾好藥罐子出門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引枕上憂心忡忡的,對塔嬤嬤道:「你都瞧見了,皇帝如今成了這個模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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