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耿耿漏咽 第七節

今天伺候的人是添禧,是崔貴祥收的二徒弟。他從內間迎出來,笑著拱手,「喲,咱們姑奶奶來了?」

錦書蹲了蹲身子,「師哥好。我乾爸爸怎麼樣了?」

添禧接了她手裡的提盒引她進去,邊走邊道:「昨兒太子爺打發太醫正來給師傅瞧了腿,那位太醫真有點本事,找了個穴位推拿,等搓熱了扎針放血,直放了小半碗去,都是黑色的淤血,說這回能保師傅三年不犯毛病。」

「雖說不能根治,可這樣也盡夠了。」錦書說著繞過檻窗進內間,一眼就看見躺在炕上的崔貴祥,忙道福喊了聲乾爸爸。

崔貴祥是天生的水泡兒眼,這一卧床更腫得厲害,他眯縫著眼勉強撐起來,笑道:「小錦兒來了?」

錦書聽那一句「小錦兒」,真是說不出的暖心暖肺!她吸了吸鼻子,甚至有點要哭的意思,當年父母親私底下就是這麼叫她的,後來他們都過去了,再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崔貴祥瘦長個子,鋪蓋卷不太夠,褥子短了一截,腳背都露在外頭。錦書給他拉了拉蓋被,道:「您病著,我沒能立刻來看您,是我的不是,您別惱我才好。」

「哪能呢!」崔貴祥和煦道,「人都說當上差的風光,卻不知道咱們有多辛苦,雞零狗碎的事兒那樣多,一時一刻也離不了,我還能和你計較這些個?」

錦書抿著嘴笑,回身揭開食盒蓋子,從裡頭端出一碟青花盤裝的點心來,朝他跟前敬獻了說:「我知道您愛吃驢打滾,趕早托壽膳房瞿師傅給開了個小灶,還是熱乎的,您吃兩塊?」

沒話說的!崔總管就是胃口再不好,瞧著閨女的一片孝心也不能不吃。大約是心緒開了,用起來特別的香甜可口。他連連點頭,「做得不錯,經吃。你拿幾塊給你師哥送去,他受累了,昨晚守了我一宿。唉,這是我那乾兒子都沒辦到的事,我這趟是對他刮目相看了,以前對他沒怎麼上心,誰知道危難的關口全仰仗他了。」

錦書應了聲,把吃食送到外屋去時,看見添禧和衣倒在躺椅里呼呼睡著了,便扯了氈子給他蓋上,還回耳房裡伺候崔貴祥吃喝。

崔貴祥慢慢用了一碗杏仁酪,抹著嘴道:「四月二十六是高皇帝的生忌,太皇太后要打發人上昌瑞山守陵,你怎麼說呢?是願意去?還是留在宮裡?」

錦書不假思索道:「我願意去,乾爸爸,您好歹給周全,名單裡頭列上我。」

崔貴祥嘆了口氣,「你要是去了,我身邊就沒個貼心的人兒了,說實在的,我是打心眼裡的捨不得。還有太子爺那兒,你對他怎麼樣呢?去了昌瑞山就回不來了,你想好了?」

錦書喉頭哽了一下,稍仰了仰頭把眼淚吞了回去。去了穿紅的還有戴綠的,他是太子,多少名門閨秀等著和他結緣,自己算什麼?充其量是幼年時候的玩伴罷了。太子還年輕,他有滿腔的熱血,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可等年紀再長些,下頭的諸位兄弟都大了,鳳子龍孫,裡面有的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屆時就比姻親,拼身後老丈人的勢力,她能給他帶去什麼?沒的為了一時的愛,拖累了他的下半生。

「他自有良緣佳配,我去了,對他才好。」錦書苦笑,「我就是留在宮裡,您瞧著吧,到最後也不能在一起。與其兩個人糾纏苦悶半輩子,不如各自散了,對大家都有益處。」

崔貴祥聽了她這話辛酸不已,「你看得透徹,我也沒話說了,只不過派去守陵的人員花名冊要上呈萬歲爺御覽,太皇太后這裡沒得說,但萬歲爺那兒是個坎兒,你……」

錦書怔住了,怎麼還有那一關呢?要他硃筆御批,他要是不答應,想什麼轍都沒用。不過倒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太重,人家未必把她瞧在眼裡。她坦然道:「我又不是哪塊名牌上的人物,既然太皇太后這兒放人,萬歲爺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橫豎先寫上去再說,倘或批下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說著又哀哀看了崔總管一眼,「這紫禁城裡沒哪樣是叫我留戀的,出去了天高地大才是自在人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您,虧得您這麼幫襯我,我管您叫乾爸爸,卻沒在您跟前盡孝道,我對不住您。」

崔貴祥笑道:「什麼是大孝?閨女和兒子不一樣,平常能攙扶一把,說兩句體己話,就比什麼都強了?。」又說:「我聽見神武門上鳴鐘了,是萬歲爺鑾駕回朝了?」

錦書道是,「不知怎麼是這時辰迴鑾。」

崔貴祥也不言語,他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皇帝給太皇太后遞平安摺子時,李玉貴偷著讓筆帖式傳了口信給他,宮裡的動靜皇帝了如指掌,錦書挨了幾板子,傷了幾分皮肉,吃什麼葯,睡什麼床,無一不曉。這會子火急火燎趕回來為的是什麼,明眼人一打眼,門兒清!

依著他瞧,錦書想到昌瑞山避禍去,這事兒恐怕難成。皇帝是個怎麼樣的脾氣?他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封世子,統領大軍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然後位極九五,坐擁天下。他是個內向而固執的性子,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誰勸也不中用,他能放錦書出去?就算顧忌太子,他情願把她圈禁到死,也不會讓她到那千百里以外的皇陵去。

「你聽我的勸,若是御批准了,你就走吧,不用牽掛我,先在山上守幾年,等風頭一過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崔貴祥耷拉著嘴角說:「可要是萬歲爺那裡不放手……那就是你的命,你這輩子註定是要在這高牆裡的,誰也別怨,好好的,用盡手段也要活下去,成不成?」

錦書聽到最後一句到底是哭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打濕了膝頭的夾袍子。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來,邊哭邊道:「乾爸爸啊,我心裡忒苦了!這麼下去活得太累了,我連一個至親的人也沒有,就只有您護著我了。」

崔貴祥被她說得動容,不禁紅了眼眶,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你不用說,我這兒明鏡似的。這世上啊,苦人多!咱們算好的,吃喝不用愁,況且你還有太子爺的關照,說得白一點兒,還有聖眷,真要論起來,什麼都不用怕。至於那些爭鬥,宮裡有,宅門裡有,就是尋常人家也有,往哪兒逃是個清明世界呢?踏踏實實的,人生也就幾十年,白駒過隙,轉眼就到頭了。」說罷笑了笑,「你還小,我和你說這些沒旁的意思,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這個理兒。」

錦書點點頭,「我都聽您的。」

崔總管說:「時候差不多了,你趕緊上值去吧!換個笑模樣,萬歲爺回頭指定到慈寧宮請安,別叫他看著揪心,到時候又出麻煩事兒。」錦書應下了,蹲身行禮拜別崔,才跨出門檻上廊子,頭頂上隆隆的春雷震耳,眼看著要下雨了……

入畫托著個小洋漆茶盤,盤子里是一把十錦自斟壺和兩個成窯五彩蕉葉杯,身後跟著三個小宮女,各捧著纏絲白瑪瑙碟子、金鑲雙扣玻璃扁盒、大荷葉翡翠盤,器皿里是各色吃食,排成了一溜正朝明間里去。

瞧著是有客到了,錦書叫住入畫問:「誰來了?」

入畫停了腳步湊過來說:「是皇考定太妃,庄親王的生母,才從雲南回來的。那可是個大寶貝兒,太皇太后笑得肚子疼呢,你快進去吧!」

錦書哦了聲,跟著進了偏殿里,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后行禮,伺候著布了茶水,等轉到定太妃跟前時肅下去請了個雙安,說聲「太主子吉祥」。

「快起來。」定太妃很是和善,伸手抬了一下,仔細盯著她瞧,半晌方道,「這丫頭面善,哪裡見過似的,抬頭我瞅一眼。」

錦書趁機也打量起這位逍遙太妃來,那張臉啊,說不出的有意思,五官都是圓的,圓臉盤兒,圓眼睛,嘴唇豐厚,冷不丁一看也是圓的。最好玩的是眼角貼了張膏藥,指甲蓋大小,竟也是圓的!

錦書沒見過這樣的太妃,宮裡頤養的老太妃也好,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也好,個個端著架子,就像年畫上的菩薩,莊嚴肅穆,更別說往臉上貼東西了。這位太妃圓圓潤潤的,又富態又喜感,叫人一看就自然而然的歡喜。

定太妃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地想,嘟囔道:「哪兒見過來著……」

太皇太后磕著西瓜籽說:「別琢磨啦,她是慕容家的老十五,敦敬貴妃的侄女兒。」

定太妃恍然大悟,「怪道呢!」伸了手笑呵呵道,「原來還是親戚哪!來、來,多大了?」

這皇宮裡從沒人管她叫過親戚的,錦書慢吞吞挨過去,蹲了蹲答道:「回主子的話,奴才今年十六了。」

定太妃嘖嘖道:「大好的年紀!和我們亭哥是同輩兒的……」她突發奇想對太皇太后道,「額涅,奴才和您討了她,把她配給亭哥兒怎麼樣?」

屋裡人瞬間僵住了,錦書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八竿子打不著的,怎麼一來就討人哪?太皇太后嗓子里咕的一聲,像是嗆著了,捧著胸口大咳起來,把一屋子人都嚇著了,又是順氣又是拍背,伺候著喝茶潤了嗓子,折騰了半天這才好了些。

太皇太后指著定太妃道:「你這人真夠不著調的,你還嫌媳婦兒少?亭哥兒一個接一個地往家娶,庄王府就要放不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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