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惆悵此情 第二節

惠妃這下子給回了個倒噎氣,她膝下只有行六的一位帝姬,通嬪這是戳她心窩子呢!惠妃有點不大痛快了,順手整了整領約上的黃絛子,淡淡道:「你這人真沒勁,我還不是為你好!叫你去拜菩薩害了你不成?」腦筋一轉,忽又笑起來,「倒也是,你位份低,就是生了個皇子也是讓別人帶著。你還別說,保不齊就派給我了呢!」

通嬪心裡咯噔一下,暗想惠妃沒兒子,位份也有了,論哪條都是排得上號的,真要是得了皇子叫她養著,那她還不得折騰死孩子?

她一時亂了方寸,兒子是娘的心頭肉,這要是落到狼窩裡,那怎麼了得!

惠妃志得意滿,真叫一個舒心!讓你人前笑得臉上開花,人後恨得咬碎鋼牙!兒子怎麼了?除非你兒子能做皇上,否則生了也白搭。管別人叫娘,見了面不過拱個手叫聲「通嬪娘娘」,這種鈍刀子割肉的痛,有你受的!

通嬪撫著肚子略失了會子神,安知生了兒子萬歲爺不會一喜歡就晉她位份?到時候就算不能長在自己身邊,好歹能常探望,惠妃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她強作鎮定地端了蓋盅喝她的八珍益母湯,一面緩聲道:「依著您是更偏疼女孩兒了?也是,閨女貼心,是比兒子中用。不過我要是能有那福氣得個小子,往後再苦我也認了。兒子將來有了出息,做娘的還稀圖什麼?熬上一二十年,等孩子大了就明白了,也沒有不認親娘的道理。」

大內的女子修養好,即使玩命地對掐,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錦書進門來,看見的就是一屋子的其樂融融。她上前給太皇太后見禮,給皇太后、皇后見禮,給各位小主見禮,然後恭恭敬敬垂手退到一旁侍立。

皇后抬眼望過去,琉璃吊燈下的臉微有些朦朧,卻是膚若凝脂,眼若星辰,溫婉嫻靜地站著,果然像戲文里說的,獨曠世之秀群,表傾城之絕色。

皇后臉上不由罩上了一層嚴霜。好個美人胚子!招惹完了兒子招惹老子,騙得了太皇太后騙不過她去!她逮了半天貓,萬歲爺就丟了半天,世上還有這麼巧的事?

「錦姑娘是打哪兒找著的貓啊?」皇后的嘴角抿出個譏諷的弧度,「老佛爺打發了那麼些人出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可巧叫你碰上了,你可是大功臣!」

錦書肅了肅道:「奴才當不起主子這樣說。大白機靈,像是存心和我躲貓兒似的,上牆頭鑽地溝,奴才追了大半個紫禁城才逮著的。」

多貴人掩著嘴道:「只怪大白不會說話,要不憑著你倆的緣分,它該拜你做姐姐才是。」

錦書心上顫了顫,臉騰地就紅了。大白再得勢也是個畜生,叫畜生認她做姐姐,這是變著法子的作踐她呢!她死死咬住了唇,氣得身上發虛。旁邊的春榮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原想送個軟釘子給這位小主碰碰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悵然吁出口濁氣,自己開解了一番,人在矮牆下,哪有不低頭的!腰板子挺得直了就得撞得鼻青臉腫,現如今被人夾槍帶棒地調侃上兩句算什麼,就是指著鼻子地罵又怎麼樣?

弓弦要是拉得太硬,一旦鬆開就得割傷手。事不同而理同,做人也是這樣,太過較真了就是坑害自己。在這深宮裡,抬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頭看又是四四方方的地,宮妃們的日子淡出鳥來,好容易遇著個合適的人選,不藉機挖苦都對不住自己。錦書沉澱下來,當好她的「戳腳子」吧,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只當自己死了,就成了。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太子來,皇后對身邊嬤嬤道:「上體和殿瞧瞧去,太子怎麼還不來。」

嬤嬤應個嗻,躬身退到堂屋裡打發人。裡頭又一位嬤嬤出來,在崔總管耳朵邊上嘀咕幾句,崔貴祥點了點頭,往東下屋去,站在門前拔著嗓子傳召,「奉太皇太后懿旨,著,端郡王溥浚之女、直郡王齊泰之女、固山貝子扎朗之女、大將軍長敘之女,入內覲見。」

才喊完話,錦書打了灑金氈子出來,幾位縣主、小姐列好隊從東下屋裡緩緩走來,錦書忙退到一旁讓道,也未及細看,備選太子妃的女孩們已經進了西上屋。

崔貴祥過來問:「怎麼出來了?可是老祖宗要什麼?」

錦書道:「是老祖宗不用我在跟前伺候,打發我出來的。」她說著輕輕地笑,可算能透口氣了,外頭雖冷,也比在裡頭攥著心好過。太皇太后的心思她知道,過會兒太子要來,她是怕他們照面,故意支開她的。

崔貴祥搖頭,「這孩子,還傻樂呢!」心裡嘆息著,沒心沒肺有時候也是好事,這樣能躲開很多煩心事。

錦書問:「諳達,有差事派給我嗎?我上席邊上伺候吧!」

「別介,那裡用不上你,你如今好歹是侍寢,姑姑輩兒的了,連著我也要請姑姑多照應呢,還讓你伺候宮外那些誥命洗手漱口不成?」崔貴祥風口上站久了嘴唇有點發青,朝手上呵了口熱氣,手心手背一通揉搓,又挨到暗影里跺了兩下腳才道,「你替我看著點兒吧,榮姑娘在裡頭半天不出來,有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我也照應不過來。」

錦書原想到排膳的地方候貴喜去的,被他這麼一說也沒法子,只好先應下來,回頭得了閑再溜出去找人。便道:「諳達去值房裡喝口熱茶去吧,這裡有我呢,要是有辦不了的我再去請您的示下。」

崔貴祥上了點歲數,凍得時候長了實在是撐不住,回身指了指在門上囑咐小太監辦事的藍頂子太監,「他叫金迎福,是坤寧宮的總管,有急事找他,他是我一塊兒扛掃帚的老兄弟,知道心疼我,我找個地兒貓會子他不會計較的。」

錦書噯了聲,看崔總管直打哆嗦,一下子好像連道都走不了了,忙遠遠招了大太監來,「長善,快扶大師父上榻榻里去,點了炭盆子攏上火,再上壽膳房要一碗薑湯伺候著喝下去。才開的春,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是。」太監打個千兒,把崔貴祥的胳膊繞到自己脖子上,半扶半扛著往體和殿的梢間里去了。

崔總管一走,雜事瑣事全落到了她身上,大到西炕上供五祀的牲醴畢陳,小到各路誥命什麼品級用什麼杯盤碟盞,一一俱要過問,萬事差池不得,一個時辰下來忙得頭昏腦漲,恨不得就地癱倒下來。

到亥時二刻前後,總算是得著一陣清閑,這時才想起來,她一直守著正門,並未見太子來過,想是知道讓他自己選妃,嚇得不敢來了吧。錦書笑了笑,笑過之後又隱隱覺得擔心。那塊表叫皇帝拿去了,只怕要和太子秋後算賬,屆時就算不會明正典刑,太子也免不了一通斥責。

她焦躁不安,值上又走不脫,倘或能趕在皇帝訓誡之前知會他,也好讓他有個提防……正胡亂盤算著,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來,道聲「錦姑娘新禧」,把她嚇了老大一跳。撫胸回頭看,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太監,滿臉堆笑地把眼睛擠成了一道縫,她一時想不起來了,猶豫著問:「您是交泰殿的?」

小太監道:「錦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景仁宮太子爺跟前的容升啊。」

錦書似乎有了點印象,以前也沒太留意,一時半會兒的想不真切,只草草應了聲,又問道:「您這是當什麼差來了?」

容升往西上屋探了探頭,「我們爺打發我來給老祖宗告假。先頭原說要來的,只是萬歲爺那兒招了幾位軍機上的重臣說北方戰事,已經耽擱了一個時辰,這會子且完不了,所以差了我來回話兒,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后、皇后好等。」

錦書思忖了道:「那今兒還來嗎?」

容升搖了搖頭,「不來了。其實咱們爺自有他的算計呢!我才剛進去給老祖宗磕頭,好傢夥,屋子裡並排坐著四位,那陣仗,過堂似的!怪道太子爺想方設法地躲,萬歲爺叫過坤寧宮來都磨蹭著不願來。」

錦書心裡繁雜,只問:「太子爺這會子在萬歲爺跟前?」

「可不,父子君臣的在議國家大事呢!」容升道。

既然在議政,也不能讓人帶話進去。錦書略失了失神,才問:「體和殿里賜宴沒有?」

容升答道:「都這時辰了,一早就賜過了。姑娘可是有什麼事?」頓了頓笑道,「可是有體己話要和太子爺說?」

外面霧靄漸沉,站在明間門口往東首看,連廊上的重檐廡殿頂都茫茫看不清楚了,唯有滴水下的幾十盞宮燈隱在濃霧之後,發出暈黃朦朧的光。

錦書掐著手指頭算,按著慣例,這時辰早到了該歇的時候,看這樣子離散宴也不遠了,倘或皇帝打發了臣工們把太子留下訓斥,那就是帶了話去也晚了。她搖了搖頭,「沒什麼事,明兒我下了差使到上書房瞧他去。」

「是嘍!您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消息,太子爺還不得高興壞了啊!我回頭就個和他說去,保管他做夢都要樂醒了!」容升鬆快地打個千兒,「您忙著,我得回去了,擎等著散了,我好伺候咱們爺回宮去。」

錦書道好,才看著他出迴廊往曾瑞門去,後面又有太監來回話,問:「姑姑,太皇太后給各家的賞賜都派下來了,東西是隨大人們出午門,還是跟女眷們的車從神武門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