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世迷離 第四節

宮裡人多,妃嬪貴人們為了爭寵拔尖,各種手段都使得出來,製造個偶遇是最簡單的招數,難怪太皇太后會懷疑。太子忙不迭解釋,「老祖宗明鑒,昨兒散了朝我聽說建福宮的章貴妃鳳體違和,就拐了個彎繞道去建福宮問安。我向來是不走那條道的,昨兒也不知怎麼了,她上廣儲司領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別給她打掩護,就算小時候一塊兒玩過,這麼多年沒見,還認得出來?可見是她先挑唆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別冤枉她,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是我先認出她的。她和小時候沒什麼差別,就是臉變尖了點兒,模樣還是那樣,可不一眼就認出來了!」

暖閣中極靜,太皇太后手裡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撥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沉默半天才道:「這麼說,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納進房裡了?」

太子想起那雙眼睛,臉上不由一紅。心裡忖著,現在就算有這意思也不能說,否則錦書就真的沒命了。宮裡的厲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還有額涅,她們為了護他周全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一個小小的錦書,就跟喝口茶那樣簡單。他這會兒由著性子來,回頭她那裡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誤會了,東籬是可憐她在掖庭做雜役辛苦,看在相識一場的分上想給她找個輕鬆點的差使。可巧我那邊短個人,就想把她撥過去,並沒有別的意思。」

太皇太后道:「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嘗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宮裡的管事張羅,哪裡就用得著你親自過問?可見你在扯謊!」

太子訕訕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調她到東宮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氣。」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你這孩子自小就心眼兒好,到現在還是這個樣。你心裡想什麼我能不知道嗎?其實對她來說,安安穩穩在掖庭活著,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來,她這麼尷尬的身份在宮裡可怎麼處?不若這樣吧,我叫人把她傳來,且試她一試,看她是什麼意思,到時候再作定奪。」

太子臉色發白,看著太皇太后吩咐宮女去掖庭傳人,低頭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別辦壞事才好。要是不尊宮裡的規矩,暗地裡把錦書弄到東宮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頭事情抖出來更難收拾。太皇太后說要試,試什麼?試完之後又怎麼樣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東宮的事……」

太皇太后半合著眼不說話,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嬤嬤。塔嬤嬤是老祖宗從南苑帶回來的,是最貼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們說些什麼她都能聽見。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著老祖宗疼愛,在南苑時有大半時間在老祖宗園子里讀書習字,塔嬤嬤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就像親祖母一樣。她的丈夫在東昌之戰時陣亡了,又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讓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嬤嬤向著他,和他也特別親厚。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著向她求教。

塔嬤嬤微搖了搖頭,「太子爺,太皇太后自有打算。」

太子只得閉上嘴,太皇太后對塔嬤嬤道:「你去宮門上傳話,今兒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們都去歇著,不必進來。」

塔嬤嬤應了,臨出門看了太子一眼,太子會意,起身跟了出來。見廊廡底下沒外人,太子不安道:「嫲第,老祖宗是什麼打算?」

「你提這事兒,招老佛爺不痛快。你也別追著問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后這麼多年,說句逾矩到話,大概能猜出七八分來。回頭問話,就看錦書聰不聰明了。你那個東宮她是萬萬去不成的,她要是知進退,或者還能保住命。要是有半點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的了。」

太子一急,頓時方寸大亂,「那怎麼辦?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嬤嬤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樣的想法,這事幫不得太子爺。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邊,你是太皇太后看著長大的,宮裡這麼多的皇子帝姬,她獨偏愛你一個。奴才手把手帶大你,你叫我聲嫲第,就沖這個,我也不能讓你有危險。」

太子惶惶靠在牆上喃喃,「本來她好好的,我這樣豈不害了她……」

塔嬤嬤調過視線瞧遠處,寒聲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殺了也不為過。」

慈寧宮派人來傳話的時候,錦書正爬在炕頭上糊窗戶紙,糨糊弄得滿手都是。慈寧宮侍寢的帶班宮女仰頭看她,「哎,快下來,收拾收拾跟我面見太皇太后去。」

錦書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凈臉,帶班宮女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別叫老佛爺等著。」

錦書應了,匆匆拾掇完了對她蹲福,「勞煩姑姑來傳話,我好了,姑姑先請吧。」帶班宮女一甩烏油油的大辮子轉身出門去,錦書跟在後面,本來想探探口風,後來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許瞎打聽!也就偃旗息鼓了。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戶,這一走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荔枝她們上夜還沒下值,她也來不及交代,她箱子里還有些碎銀子和幾件首飾,是這幾年往西六所送東西,小主們賞賜了攢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讓她們分了,宮裡哪個人沒了,生前的箱籠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燒了的,她們不拿,白便宜了燒化太監。

太皇太后傳召,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應付不了還不知落個什麼下場,不是賞酒就是賞綾子。這兩樣還好些,至少全須全尾地去。萬一叫杖斃,挺大個姑娘,褲子退到腿彎子里,活活給打爛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烏七八糟想了一堆,心裡沉甸甸壓著。夾道里的風橫掃過來,帶班宮女那身單薄的衣裳不頂用,凍得縮起了脖子,鬢邊的紅絨花也吹禿了,她嘴裡抱怨,「這麼大冷的天,不打發別人專指派我,這不活凍死人嗎!」

各宮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裡和外頭不一樣,宮女只穿夾的就成,伺候起來也爽利。可一到外頭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夾袍子,不吃風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凍得你腰疼。那宮女說歸說,一出夾道又走得安安詳詳。宮裡規矩多,走路姿勢是頂著水碗練出來的。在外頭溜達,一時半刻興許凍不死,但要是失了體統叫尚儀局太監看見了,那才真夠喝一壺的。

錦書低頭跟著,經永壽宮過嘉祉門,沿夾道往徽音左門去。漸漸接近慈寧宮,只覺心頭悸慄栗的沒著落。帶班宮女腳下加了緊,進宮門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傷感,以前慈寧宮是她皇阿奶的住處,她常由宮人抬著來問安。現在天下易了主,這裡成了人家的地盤,她這個昔日的主反倒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加著小心,連氣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佔了你的窩,你還得點頭哈腰地問:「您住得舒坦嗎?」天下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慈寧宮是三明兩暗的格局,正中的一間設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東一間臨南窗子下有一鋪炕,這兒很豁亮。錦書進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后就坐在炕東頭。

她跪下來磕頭,「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故作鎮定不吭聲,太皇太后對她的溫順比較滿意。心道是個識趣兒的,要是進來梗脖子,那就什麼都不必問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沒得挑的!風華正茂的年紀,臉上的肉皮兒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難怪太子動心思。太皇太后是個開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為衡量標準,起碼不會一看她漂亮就斷定她是個禍害,語氣很平淡,「起來吧!今年多大了?」

錦書謝恩起身,斂神道:「回老佛爺,奴才過年滿十六了。」

太皇太后嗯了聲,又道:「這些年在掖庭待著委屈你了。」

錦書知道要活著就得謙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讓奴才苟活著,奴才已經感激不盡,絕不敢說半句委屈。」

太皇太后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官面上的話聽得多了,眼下只瞧她心術正不正罷了。宮女端了茶過來,太子討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后接了茶盞,拿蓋子刮茶葉,慢悠悠對錦書道:「今兒太子爺為你的事來求我,纏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這是你們小時候的情分,特地傳了你來,好問問你的意思。」

錦書被嚇了一跳,轉瞬一想,這老太太手段高,拿這個來試探她。莫說她沒這個心,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頭謝恩。自己是什麼人?是大鄴皇帝慕容高鞏的女兒。他們防她還來不及,哪裡會把她放在太子身邊。她要是應了,保准明天的太陽能照在她墳頭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謝太子爺垂憐,只是奴才身份卑賤,太子爺是天皇貴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只求在掖庭做雜役贖罪,求老佛爺明鑒。」

太子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會答應,雖在預料之中,但聽她斷然拒絕,心裡總歸不受用。不好說什麼,側過頭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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