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皇帝仰臉看著殿頂,面色凝重,「朝廷辦事,重的是證據,不是誰混淆視聽就能扭轉的。皇祖母說朕重用外戚,這名頭孫兒擔當不起。南苑歷代的藩王都有祖訓留下來,外臣不得重用,後宮不得干政,這是頂要緊的兩條。朕行事一向有理有據,每天早讀《聖訓》和《實錄》,寒來暑往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並不是白念的,怎麼能辦有違祖宗教誨的混賬事呢!之所以派阿林阿山督察鹽運,其實大部分還是瞧著皇祖母的面子。沒想到他仗著皇恩大肆斂財,不光是辜負朕,更是辜負老佛爺的恩澤。」

皇帝說話向來得法,他能拐彎抹角的把戰火蔓延得更廣。太皇太后自視甚高,太上皇那麼厲害人物都不能把她怎麼樣,何況孫子乎?宗人府管一切宗族事宜,皇帝要是在人倫上行差踏錯,宗人府里的族老未必就管不得他。可叫她困擾的是阿林阿山的案子,這要是追究起來茲事體大,怕不止是革職查辦收繳贓物那麼簡單。

她下意識把那張禮單緊緊壓住,「那麼依著你的意思呢?」

皇帝故作高深沉吟了下,朝地罩那頭瞧一眼道,「按刑律,阿林阿山犯的是死罪,殺頭、抄家、流放樣樣夠得上。可終歸是親戚么,皇祖母體念娘家的心,孫兒都知道。皇祖母上了年紀,愈發的戀舊。阿林阿山是您唯一的兄弟了,死罪雖難逃,孫兒卻有意留他一條性命。」他閃眼過來瞧她,如果她不在意娘家人死活,大可以繼續裝聾作啞。他來前早作好了準備,萬一買賣不成,那仁義也就不在了。逼他下狠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殺了阿林阿山就是剪斷了老佛爺的雙翅,她飛不高跳不遠,再打著送她養病的名號遠遠送出去,也不是難事。他重名聲,就圖她改口還素以自由之身。皇帝廢太皇太后的旨,說出去總不好聽么!

天家表面上的其樂融融果然都是假象,帝王家哪裡來的小事?皇帝打什麼主意她都知道,這是攤到檯面上做交易了。皇后是個牆頭草,她怕男人,風一吹就往皇帝那頭倒戈,她也不指望她能站出來說公道話了。反正到了這步,終究要扒開衣裳暴露給眾人看的,她有什麼可懼?

皇后看見他們祖孫之間暗流洶湧就害怕,在桌下摸到了皇帝的手,微扯了扯,皇帝在她手背上一拍,叫她只管看戲別出聲。

太皇太后當真是豁出去了,把那張禮單撕得粉碎,奮力往地上一擲,手指上的金護甲飛出去,撞在熏香爐子上叮的一聲響,「什麼勞什子!憑這區區一張紙就想陷害元老重臣,皇帝你打算助漲這樣的歪風邪氣么?」

皇帝對那滿地紙屑無奈一嘆,「這是手抄下來送給皇祖母過目的,真跡在朕御案上壓著呢!況且既入了朕的眼,有沒有那張紙都不重要了。」看見太皇太后怒目相向,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息怒,好歹仔細身子。說陷害,這才真是莫須有。朕冬至接著奏報就命刑部暗中查探了,果然沒叫朕失望,一查之下阿林阿山家產令人瞠目。就以他如今的官職月俸,庫房裡的金銀恐怕辛勞兩輩子都賺不回來。有時候錢多也不是好事啊,來路不正又不敢存進錢莊,花不完,只好全積在手裡。據說御史大夫拿煙桿敲敲牆,牆上的石灰落下來,裡面壘的就是銀磚。銀磚砌的屋子,朕都未曾有幸住過呢!」

他越說太皇太后越心驚,怎麼就到了這地步?原來早就在查了,恰好遇上素以的指婚,於是皇帝就拿來做交換的籌碼么?她鐵青著臉道,「你心裡什麼成算,說出來就是了。咱們祖孫和別個更不相同,什麼不好商量呢!照著大節上說,查貪是你的政績,是可標榜後世的佳話。但天威凜凜下也當有權衡,塔喇氏是你外家,連你死去的額涅都是這個宅門裡出來的,你倒忍心把他抄個底朝天?」

「所以朕和皇祖母打商量。」皇帝夷然道,「這樣大的罪孽,想要平安無事是不能夠的。朕今兒進園子請皇父示下,皇父發了話,怎麼處置全在朕。朕可以饒他不死,也可以拿他五馬分屍點天燈……來告訴皇祖母是想先緊著皇祖母,朕的心思,皇祖母眼裡瞧得真真的。朕這人就是這樣,只要能讓朕的針過得去,朕自然也讓線過得去。」他說著頓了頓,一手抬起來往外指指,「朕喜歡素以,要把她討回來。皇祖母上回沒問朕的意思就把朕御前的宮女指了人,朕不能說什麼,唯有借著這次機會向皇祖母邀功請賞,請皇祖母撤了她的賜婚,朕要她,要把她留在身邊。」

這話驚壞了外面垂手聽命的素以,她猛抬起頭來惶然看著晴音,不能說話,拿眼神詢問她,怕自己是耳背聽錯了。晴音也愕然,素以和萬歲爺關係不一般,這點她早就知道,但是沒想到萬歲爺會這麼直隆通說出來。為君者要深沉內斂,喜好忌諱顯露在人前,看來這下子是逼急了,似乎有點不管不顧了。

太皇太后笑起來,「皇帝這是打算為個宮女子徇私情么?你們父子倒是一條心,你的這點算計要是傳進暢春園,猜猜你皇父會怎麼看待你?」

皇帝笑了笑,「皇父如今心境開闊,連追封敦敬皇貴妃為皇后的提議都採納了,朕作為皇帝,寵幸一個宮女怎麼不能夠?別忘了皇太后就是宮女子出身,皇父愛之甚甚,必然也能體諒朕的難處。」

太皇太后怒火燒心,霍地拍桌站起來,「追封合德帝姬?你竟當我死了不成?我是你親祖母,你要追封,可問過我的意思?」

念佛的人,表情猙獰起來也不亞於羅剎。皇帝沒想到養尊處優的太皇太后會有這樣可憎的面目,他立起身,高高的個兒站得筆直,背手道,「皇祖母固然要供養著,可合德帝姬畢竟是高祖元妃,嫡庶不分已經是疏漏,再叫他們夫妻分離,孫兒將來下去沒臉見高祖。」

簡直像扇了她一耳光,他是想說她沒臉見高祖才對吧!太皇太后氣得腦子發懵,兩耳嗡鳴得幾乎站立不穩。這黑了心肝的東西,當初一力捧他,就換來今天的好處?她顫著聲道,「早知如此,年三十晚上就該把那賤蹄子殺了,留著活口,叫你這不孝子孫來忤逆我!」

皇帝漠然道,「皇祖母消消氣,孫兒即便追封,也不能越過皇祖母的次序去。皇父說了,皇貴妃寶頂規格和您做到不相上下。孫兒以為,大不了將來敦敬皇后在東您在西罷了。」

這叫不相上下?東向為尊,西向為卑。她是當朝的太皇太后,是聖母,居然要接受這樣的不公?身邊的宮女左右攙住她,她抖得篩糠似的,恨道,「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皇父,父精母血啊!在你眼裡,那個不與你絲毫相干的合德帝姬竟比我這親祖母還親上十倍么?你不孝不悌,虧你還是皇帝,你就是這樣做萬民表率的?」

這能怪誰?如果不是她咄咄逼人,她在世一日就受一日的尊榮,怎麼能到這地步!他和素以鬧過一通,簡直已經五內俱焚了。不說不代表不痛,他這大半天是怎麼過的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靶兒衚衕回來後在養心殿轉了一個時辰。不停的走,不停的走,覺得要瘋魔了似的。這都是誰造成的?大好的日子過膩了,就想整出點幺蛾子調劑調劑口味。這會子好了,玩過了頭,他動起手來可是一門心思,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

皇帝昂了昂頭,「皇祖母也別琢磨別的了,身後事原就是子孫做主,想也沒用。眼下先考慮阿林阿山吧!到底是皇祖母下旨,還是叫孫兒一道皇命下去推他上菜市口,孫兒問過了皇祖母意思,也好即刻去辦。」

太皇太后頹然跌坐下來,「好得很,真情種,走了你皇父的老路了。我問你,阿林阿山的案子你打算怎麼判?」

「朕只答應留他一條命,再想像以前一樣呼奴引婢是不能夠了。」

「那和死了有多大差別?」交換條件顯然不夠誘人,他不是喜歡素以嗎?拿素以的婚約換阿林阿山一條命,然後她娘家少不得抄家,照舊的敗落,單留阿林阿山的命有什麼用?太皇太后發了狠,對門上總管道,「叫素以進來。」

皇后見勢不妙忙安撫道,「老佛爺息怒,這會子大家都在氣頭上,各退一步,從長計議的好。」

太皇太后一下子拂開了皇后的手,鄙夷道,「我要是你,羞得都沒臉子見人!指給你的弟媳婦叫爺們兒瞧上了,虧你還站在他那頭說話。坑害你兄弟么?你老子娘在底下瞧著你這不成器的閨女呢!」

皇后被太皇太后一通呲達紅了眼眶,叫她怎麼辦呢,她自打進宇文家的大門就沒反過自己的男人,向來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做了十來年夫妻,依附著他的光芒而生。突然和他對著干,她不想冒這個險,更沒有這必要。

皇帝見太皇太后這麼不顧身份,料著她是再難轉圜的了。抬眼瞧素以從門上進來行禮,還沒開口說話,太皇太后就厲色呵斥起來,「跪下!」

素以膝蓋頭子最軟了,被人高聲一喝,咚地一聲就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奴才死罪,聽老佛爺教誨。」

老佛爺還真就「教誨」上了,「你這狐媚子,給你主子下了什麼蠱,把他弄得這樣五迷六道!我瞧你就是討債鬼托生,拐著彎的來算計我大英社稷。今兒憑我這權攝六宮的尊號,就辦你個迷惑君王的罪責。」朝外揚聲道,「來人,賞她綾子,拖出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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