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野外就兩個人,月下對坐著,聊一些彼此接觸不到的話題。

定宜剛開始心情不大好,鼓著腮幫子老想哭,後來十二爺排解,說他小時候的事兒,怎麼不受重視,怎麼挨人擠兌。就是比吧,比誰更慘,拿他的不幸給她以安慰。定宜心裡也琢磨,你慘能慘得過我?我爹媽都不在了,你的爹媽雖有等於無,好歹還能常看見;你打小錦衣玉食,我六歲就嘗夠人間疾苦,飯吃不飽,白眼能挨飽,兩下里怎麼比?

不過還是很感激他,這麼細心的人兒,金尊玉貴的王爺,坐在石頭上安慰你,說實話的確很暖心。

定宜呢,從骨子裡就不是個有犟筋的人。她知道好賴,不是說她爹犯了事,折在姓宇文的手裡了,她逮著一個姓宇文的就得咬牙切齒的恨,不是的。事情的緣由她雖然不清楚,但是府里排場手筆在那兒擺著。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她體會得到。他爹要是一點兒不貪、一點兒不仗勢,也攢不起那麼大份家業。正二品的官員,年俸一百五十五兩,祿米一百五十五斛,再加上養廉銀子,撐破天一年七百兩。七百兩能買京城的大宅子?能使喚上百的奴婢僕從?所以深究不得,都捂著嘴囫圇過呢。朝廷不發難則罷,萬一追查起來,有一多半兒的京官得翻船。他爹運道不好,某時某刻給推出來做了筏子,想恨,自己首先底氣不足,真要一乾二淨受人冤枉,她可以把宇文氏恨出個窟窿來。

所以她現在是平常心,對待十二爺也好,七爺也好,愛恨都談不上。她就是干好自己的差事,小心守好自己的秘密,等到了長白山,老老實實交代身份,因為想和哥哥在一起啊,得求兩位王爺不怪罪,求他們寬待放人。

她說:「十二爺,給我補過生日那天您能幫我個忙嗎?又讓您幫忙怪不好意思的,可那天是我生日吶,壽星最大嘛。」

弘策仰起唇角,他忘了他也是同天生日,不過不礙的,他的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答應也無妨。他說好,「只要不觸犯刑律,我盡我所能。」

女扮男裝不算犯法吧,雖說欺瞞肯定招人生氣,但是法外可以開恩,王爺眼皮子一夾,這就過去了。她笑著說:「我是本分人吶,從來不幹出格的事兒。」

他挑著眉毛打量她,「是嗎?」

他這樣的口氣,讓她想起上回跟著夏至偷狗的經歷了,倒是有點臊得慌。好在夜裡看不真切,王爺也不知道她心虛臉紅。她悻悻道:「您加個『嗎』字兒幹嘛呢,要說虧心事,誰能擔保一輩子沒幹過呀,只要大節上過得去就行啦。做人別太認真,認真了多累呀,您說是不是?」

這回他認同了,「說得沒錯,太鑽牛角尖,睜開眼睛就累心。我以前就是這樣,事事要做到最好,結果廢了那麼大的勁,吃力不討好。」

她仰起臉看他,「上寧古塔是苦差使,不知道要在那兒逗留多久。您說朝廷以後會不會再派您入喀爾喀?我知道那地方不好,您不喜歡那兒。」

弘策臉上浮起一層迷茫,「如果喀爾喀不再出什麼紕漏,我應該可以在京城安穩度日。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外派便是首當其衝。」

定宜和他走得近了,才知道王侯也有那麼多的煩惱。她不明白,他耳朵都糟蹋了,怎麼還盯著他不放呢。她忿忿不平,「一樣是太上皇的兒子,您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喀爾喀不安分又不是您調嗦的,為什麼把帳算到您頭上?」

因為他母親和喀爾喀休戚相關,他母親得勢時他子憑母貴,如今失勢了,罪過自然也要他一力承擔。

他看他攥著拳頭怒髮衝冠的樣兒只覺好笑,「沒什麼,帝王家就是這樣,受不受抬舉全看身後勢力。兄弟們一樣傳承太上皇血脈,怎麼分出伯仲,就看娘家根基。」

十二爺的頭髮鬆鬆拿珠帶束著,晚風吹拂過來,鬢角幾縷披拂在臉上。他拿小指勾開,輕飄飄一個動作,把定宜看傻了眼。

她嘿嘿笑兩聲,「您的手啊,真是好看……」

他有點意外,「什麼?」

她自己也嚇一跳,這是不小心說漏嘴了,他大概從來沒被人這麼誇過吧!她忙打哈哈遮掩:「那什麼,我是說您手作養得好,不像我們這種干粗活的,往外一比劃,木頭疙瘩似的。」

他垂下眼來,把手伸直了自己打量,並不覺得有哪裡稱得上好看。定宜一瞧就撐不住了,心癢難搔,趕緊別過臉去,看了看天色,喃喃道:「沒察覺吶,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她一緊張忘了正臉對人說話了,結果王爺沒看見,就問她,「上回看手相,你是真會看呢,還是糊弄人呢?」

她給問住了,結結巴巴說:「我……我當然會看呀,您沒見我說得頭頭是道?我糊弄誰也不能糊弄您,您是我恩人吶。」

他倒是帶著三分遲疑,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不能多待了,相處越久馬腳露得越多。定宜忙又道:「天兒晚啦,我怕我們主子找我,還是回去吧!」

那就回去吧,十二爺站起來,袍角吹拂過她的手背,她心裡一顫,莫名感到有些惆悵。

回到驛站的時候好些人都睡下了,偶見幾個走動的,搭著汗巾拍著芭蕉扇,鞋頭拿腳趿著,從檐下踢踢踏踏過去,大概是渴了,起來找水喝的。

她和十二爺道別,說:「您回去歇著吧,馬背上顛簸一整天,骨頭都快散了。早早兒躺下,明兒奴才給您請安去。」

十二爺跟前沙桐早在門上候著了,出遠門么,關兆京是府里管事,得留京持家,王爺身邊由幾個親近的長隨照應。這沙桐是個太監,也是練家子,打小就跟在主子身邊,既能伺候吃穿又能護著主子周全,比一般的戈什哈還要頂用點兒。王爺一回來,他就上前迎了進去。

定宜站在門廊底下發了會兒愣,回下處去,錢串子他們是罰去睡馬棚了,屋裡還有四五個男人呢,還是不大方便。四下張望,要不上房頂吧,挑個沒人的屋脊湊合一夜得了。

正合計呢,正屋的門開了,七爺站在檻外那片菱形的光暈里,插著腰說:「上哪兒高樂去啦?鳥兒渴得張嘴呢,你倒好,差事不當,你想幹什麼呀?」

七王爺那模樣不善,定宜頭皮一陣發麻,趕緊上去打千兒,「奴才吃完了飯積食,出去走了一圈。走得有點遠了,這會兒才回來,請主子責罰。」

「消食?和十二爺一塊兒消去了吧?」七王爺朝那頭一瞟,哼道,「誰是正經主子還沒認明白呢,你傻啊?」說完了調頭就走,走了兩步發現他沒跟上來,嘖了一下,「還杵著,等我來抱你啊?」

定宜嚇得心裡直撲騰,忙縮著脖子跟了上去。進屋一看,桌上裝鳥食的盒子和水呈都在,也不等吩咐了,開開籠子往裡頭添食水。綉眼鳥籠底下的屜子抽出來換上乾淨的,回頭道:「主子,我明兒上河裡淘河沙去,天天的趕路,百靈籠里的沙子好幾天沒換了,太委屈它了。」

七王爺高蹺著二郎腿把玩鼻煙壺,斜了她一眼道:「你還記著伺候鳥兒就好,我當你眼裡只有十二爺了呢,把我這兩個寶貝撂下了,自個兒玩兒去了。」說著指了指百靈籠子,「把蓋布揭了,讓它叫燈花兒。這鳥兒有意思著呢,看見點燈它就來勁。」

定宜應了個嗻,「您還不知道,這兩天它學會打鞭子了。」她笑著揭開布,沖籠子里嘿了聲,「鳳兒啊,給王爺響一鞭,大聲兒的,啊。」

那鳥可太聰明了,它聽得懂人話。定宜這麼吩咐,它岔開兩個翅膀就鼓上勁兒了,嚯嚯的,連風聲帶抽鞭,一下子把七王爺逗樂了。

「這小把戲,忒有意思了。」七王爺擱下煙壺過來,黃鼠狼盯著雞窩似的直轉悠,「你不是人,要是個人,我好好的賞你。」

定宜一舉手,「王爺,我是人吶。」

言下之意是要討賞啊,七王爺反剪著胳膊朝她一覷,「你啊?沒罰你就不錯了,你還想什麼呢!」又轉回去看那百靈,「給它取名字了?叫鳳兒?你能不能更俗點兒,怎麼說也叫個丹朱什麼的,叫什麼鳳兒,一聽就是串門子給人漿洗衣裳的。」

真夠挑揀的,定宜說:「我們那兒給人洗衣裳的都叫什麼花兒草兒,沒有叫鳳兒的呀。它不是鳳頭百靈嗎,叫鳳兒正合適。」

七爺又白她一眼,「好吧,鳳兒就鳳兒吧。那這紅子呢,叫什麼?」

定宜咳嗽了一聲,「叫鶯鶯。」

「哎喲。」七王爺捂住了眼睛,順勢往下薅把臉,「鶯鶯,還張生呢!你戲本子看迷了吧!」

她霎著兩個大眼睛說:「奴才書讀的少,不會取什麼耐人尋味的名字,就圖叫上去爽利。您要不喜歡就換個吧,叫小棗怎麼樣?」

狗肚子里沒二兩油的,七爺笑起來,「得了,就叫鶯鶯吧,都叫慣了,冷不丁改口再把它蒙圈兒了。」在地心踱了幾步,回身癱坐在帽椅里,上下打量他一遍,「我說沐小樹,今天十二爺可告狀告到我這兒來了,說底下戈什哈沒規矩,瞎胡鬧。廖大頭也來請罪,把前因後果回稟了一遍。你……」

大約也要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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