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驟驚

「你是擔心褐燭渾入府搶人嗎?」

慕容琤搖了搖頭,「他如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絕不會再打女人的主意。我是說大兄……」他隱晦地望了他一眼,「昨天散朝後給我發了話,讓我把彌生送到他手上去。他明知道母親的意思,還同我說什麼生米煮成熟飯。我是不打緊的,可二兄你……先頭出過王氏那檔子事,現如今再重蹈覆轍,我替阿兄抱屈。」

慕容珩生性恬靜,他沒有雄心壯志,只求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王氏雖然是嫡妻,但和他同床異夢多年,他顧面子不願聲張,可惜終究沒能捂住。她這一死沒什麼,連累他玷污了名聲。那天皇后的用意是極明顯的,他不是傻子,心裡自然也歡喜。

彌生,他沒有想到會是她。他記得那個在晉陽王府怒斥大王侍妾的人,記得在梅樹下給他戴暖兜的人。甚至她跟在九王身後時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刻在他腦子裡。他不懂得爭取,除了偷偷愛慕沒有別的手段。如果能將彌生指婚給他,那便是喜從天降。譬如掉進了冰洞里,她伸出援手搭了他一把,將來不單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怎麼入了大王的眼呢?是她陳留謝氏的光環引他注目嗎?他想了想,不單是這個。彌生人品好,樣貌也好,自己心儀,別人又沒瞎,同樣也能看見她的妙處。大王若是個長情的人,彌生跟他也沒什麼。倒不是私心作祟,他們兄弟幾十年,慕容琮是怎樣的品性有目共睹。實在是糜爛,家裡外頭女人那樣多,何況王府里有正頭王妃,彌生過去了,身份何其尷尬。

大王的缺德毛病改不了,他也不打算放棄。正如九郎說的那樣,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連他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何況他對彌生除了私情,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景仰。年輕的女郎能有那樣的氣概,足見她將來可以撐起門戶。他自己不經事,若是有個賢內助幫襯,自然要好太多太多。

他既然為自己打算,大王的行徑便讓他深惡痛絕。他白著臉緘默,隔了會兒方抬起眼來,「原本阿難那事我就怪他拿大做主,暗中截下來交我裁奪,關起門或打或殺都是我的家務。偏偏被他鬧得沸沸揚揚,連母親都驚動了。我折了這樣大的面子,如何不怨他?九郎,咱們兄弟平素處得不錯,我也信得過你。你今日和我說這番話,我心裡感念你。橫豎不是蒙在鼓裡,我也好有萬全的準備。」

慕容琤微微一笑,「二兄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兄小時候照應我,我念著二兄對我的好處。況且彌生……」他喉嚨里微一哽,很快調整過來,「她在我門下三年多,我待她和平常弟子終歸不同。名頭上是師徒,她小我十歲,我拿她當自己家裡晚輩一樣愛惜。」

慕容珩頷首,「我曉得,你我都是為她好,若日後我能同她結親,自然謝你這大媒。」

他仍舊是淡淡的神情,晨風吹起遠遊冠邊緣散落的發,絲絲縷縷拂在唇上。他笑得越發牽強,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二王要是還有救,自然會想法子超度自己。他不願多周旋,趕在二王發現異常前推說太學有事,匆匆拱了拱手便同他道別了。

其實沒有去太學,直接回了王府。

他禁她的足,增派了兩個家奴把守卬否大門。她出不去,心裡大約恨死了他吧!恨就恨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圈禁她一輩子。

去卬否的甬道上開滿了紫色的丁香,太陽烘焙著,發出熏人的濃香。他不緊不慢地踱,盤算著是不是該和她說說他的計畫。也許她參與進來,就能對他多些體諒了。

漸漸走近垂花門,站在那排花架子前看,她倚著窗欞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他知道她心裡煎熬,自己又何嘗不是。要怪只能怪命,為什麼他是老幺,為什麼他離皇位那麼遠!偏偏他有凌雲壯志,所以唯有對自己的感情善加克制。

彌生視線滑過來,正巧看到他。他在院門前駐足,很有些落落寡歡。她捂住嘴,突然百樣滋味齊上心頭,想去問問他,自己對他來說究竟算什麼,可是轉念一忖又底氣全無。這樣作踐自己,卑微地求他施捨愛情,結果會怎麼樣?她有自己的驕傲,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謝家。

她關上了門窗,把他從她的世界裡剔除出去。他像個癤子,存在著就叫她隱隱作痛。但是只要看不見,這種疼痛便尚可以忍受。

她趴在書案上,左右調整姿勢都不對,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從縫隙里朝外探看——花架下沒有人,他走了。她伏回案上,臉貼著冰涼的書皮。時間長了顴骨變得溫熱,太陽穴那裡卻濡濕一片。低頭看看,書封上有一處顏色奇深。她才知道原來不用哭,眼淚也可以自動流出來。

她在胡榻上消耗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胡榻擺在月洞窗下,今天是十五,滿月。她扭過身看,紅色的直欞上攀著碧青的藤蔓。月亮灼灼泛著白光,那麼大,堪堪吊在窗口。然而月色再明亮,總不免帶著些凄涼的意境。

漸次到了午夜,月亮變成了個小太陽,滿世界都是銀白的光。原本是靜謐的,可不知怎麼,影影綽綽有喧嘩聲傳來。她支起身子側耳細聽,還沒聽出個所以然,皎月慌慌張張推門進來,顫著手指指向外面,「了不得,郎主遇賊,受了重傷!」

她大吃一驚,裹起衣襟便跑出去,等到了靜觀齋時發現滿園燈火,院子里已經聚了好些人。她心裡懼怕,試圖從他們的表情里看出些什麼來,終於尋到了管家,她怯怯朝正堂望了眼,「郎主現在怎麼樣?」

高管家臉上難掩驚惶,「女郎別問了,先進去瞧瞧郎主傷勢吧!」

她才醒過味兒來,忙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子。空氣里有傷葯的味道,她胸口急跳,彷彿頭頂壓了座大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他在裡間的卧房裡,她繞過雲母插屏朝胡榻上看,簡直忍不住要悲切嗚咽——

他傷得那麼重!絹布在胸前繞了好幾圈,還有血跡從裡面滲透出來。他一定很痛,連鬢角都濕透了,倒在床上氣若遊絲,哪裡還是往常的意氣風發的樣子。

彌生覺得心被生生抻裂了,跪在他床前喚他:「夫子……」邊喚邊哭,「是哪個做的?是哪個混賬傷我夫子?」

他探過來觸她,手指無力,輕輕跳動了下,「小傷而已。」

彌生哭得直打噎,看他的模樣只吊著一口氣,隨時會死似的。她多日來的怨氣像轉滾的雷,隆隆轟鳴著,卻越去越遠,不復得見。還鬧什麼?他就要死了,活著倒有個念想,要是死了,自己怎麼辦?儼然找到了發泄的渠道,哭也可以哭得師出有名。她伏在他床頭大放悲聲,「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來醫你,只求你別死。」

他的嘴角扯出個蒼白的笑,斷斷續續地說:「已經叫醫官看過了……不要緊。沒有傷到筋骨,暫時……還死不了。」

她信不過那些吃俸祿的醫官,說他們只會看痢疾,不懂刀傷的兇險。

他嗤地一笑,牽扯了傷口,立刻齜牙咧嘴地抽起氣來。她長長地喏了一聲,「這會兒我再笨你也忍住吧!看弄疼了是自己受苦。」

他只是笑,略喘了喘道:「你不是生我的氣嗎?我死了才好……能叫你泄憤,我也死得其所。」

「胡說。」她齉著鼻子別過臉去,「我什麼時候指望你死了?你不是壯志未酬嗎?死了就打了水漂。要咽氣可得好好想想,萬一有個閃失,後悔是來不及的。」

他慢慢合上眼,半天才惆悵嘆息,「如果即刻就死,別的都不在心上了……只後悔沒有對你好,沒能看到你母儀天下的那天。」

她悲上心來,勉力自持著,「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母儀天下,我心裡期盼的其實很簡單,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遠離朝野紛爭。」她頓下來,轉了話鋒安撫他道:「你別說話,多休息要緊。我阿娘說睡覺長元氣,我也有切身體會。橫豎早朝可以告假,夫子平時辛苦,正好撂下擔子,藉此好好將養一段時候。」

他似乎很乏累,別過臉嗯了聲,便再沒有聲息了。

彌生趴在床沿看了陣子,看他呼吸勻停,料他大概睡著了,才起身跟隨高管家退了出來。

高管家是府里老人,辦事勤勉,一心為慕容琤著想。他引了彌生到外間,低聲對她懇請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郎主吃得了苦,單說沒什麼。我是知道的,」拿兩根手指一比,「刀口那麼寬,皮肉都綻開了,就是從前征戰沙場時也少見。如今這樣只怕要勞煩女郎了,郎主脾氣古怪,不愛旁人近身照料。唯有女郎,師徒情意深,在夫子跟前盡孝道,郎主看在眼裡定然歡喜。」

高管家似乎忘了男女有別,把他全權委託給她。按理說是不合規矩的,不過彌生缺根筋,並不計較那許多。他重傷卧床,再去說什麼避嫌之類的話,未免太過矯情了。

她點點頭,「你放心,我省得。」又記掛著捉拿元兇,追問究竟是什麼人下的毒手,管家欲言又止,只顧推搪說不知道。

「今早聽見個新聞,據說六王玦昨夜被人救出了天牢。」打了半天太極,管家到底鬆了口,「咱們郎主同他有過節,難保不是他圖謀報復。出了這種事,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