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寒

慕容琤整整冠服,斂盡了笑意,「我不給她們授課,眼下頂著祭酒的身份過去做個見證,換衣裳幹什麼?公私分明,這樣打扮再合適沒有。」

彌生嘴角掩不住上揚的弧度,偏還要裝作無知,「為什麼呢?好些師妹都是沖著夫子來的……」

「我三年前就立過誓,你是我唯一的關門弟子,自此之後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學執教,豈不是違背了初衷。」他說著,視線飄忽過來,「今早到胡記吃湯餅了?聽說還遭人調戲了,可有這樣的事?」

她暗道消息傳得真快,無夏八成是專程在巷口等著他,好立馬向他告狀,以便替她伸張正義。不過她倒沒有那麼氣憤,那韓家郎君年紀不大,大概就是個紈絝子弟,招搖慣了,看見女孩愛搭訕罷了。語氣輕佻些,也沒動手動腳。鬧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她頗豪放地擺擺手,「不是什麼大事,就說了幾句話。」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麼大事?那在你眼裡,什麼才是大事?」

彌生有點答不上來,思量了下才道:「那個郎君年輕,看著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計較。」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輕浮,將來必定是個禍害!我問了無夏,說他是吳郡富春人。吳郡有個刺史姓韓,大約就是他族下的。」

彌生鈍鈍地眨巴著眼,「夫子要幹什麼?不過玩笑兩句,別太當真了。」

慕容琤擰起眉頭看她,這人到底長了顆什麼心?他這裡義憤填膺,她是當事人,竟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他打算好好處置那姓韓的,她卻反過來安慰他,這算怎麼回事?是他反應過激了嗎?他初聽時那麼生氣,以為她會委屈,會怏怏不樂地向他哭訴。誰知從紅門那裡過來,居然看見她探頭探腦,笑得滿臉開花。

他覺得頭痛,鬼使神差地在她粉團似的頰上捏一下,語調里也帶著寵溺的味道,「你是個彌勒佛嗎?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嗯?」

彌生又紅了臉,夫子真是越發不著調了。他如今靠近她,她就覺得心慌氣短。大袖子底下偷偷牽個手還有東西遮擋,像這樣正大光明地捏她的臉,萬一被人落了眼,傳出什麼閑言碎語來就不好了。她心裡想著,微側過身讓了讓,「夫子快去吧,那麼多人等著呢。」

她的躲避讓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視她,臉上蒙了層嚴霜,忽而吊著唇角乾乾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幾步。想想實在不忿,踅過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歡這麼一板一眼地處?」

她才發現夫子聲氣不大好,彷彿不痛快了。這下她惶駭起來,想要解釋,可是搜腸刮肚地盤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該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她愣怔的當口,他已經拂袖走遠了。她懊惱不已,夫子奓了毛,應該順著捋才對。只是她不知道什麼地方錯了,又惹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她叉著腰無可奈何,以前常感嘆夫子和厚有氣度,現在看來這人彆扭、心眼小,還愛耍性子。為人師表不該這樣的!她垂頭喪氣地尾隨過去,看他一臉矜持地上了高台受眾學生肅拜,她對插著兩手再次嘆息……

人前端著架子很有氣勢,在她這裡卻那麼會找碴兒兒!是因為她表現不好?還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負?她撫著下巴琢磨,難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節下沒給他送禮的緣故?彌生眼前豁然開朗,一定是這個原因!她這麼笨,竟然到現在才想起來。還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諸位阿兄都在異地為官,六兄過兩天也許要進京赴任,如果趕得及,可以托他代為挑選。錢財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時候挑兩件內秀的好東西,夫子一高興,說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樣對她放任不管了。

她找到了解決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饒有興趣地倚著老樹往人堆里眺望。女郎們雖然還盤著雲髻,但個個卸了珠花步搖,看上去清一色素凈的美。大家都同樣打扮,長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樊家女郎就是那種在人群里可以發光的女子。彌生仔細打量她,她是纖長的身條兒,襕袍穿著略大,蹀躞帶束著,兩邊腰上折進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顯得稚嫩可愛,抬頭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著怯怯的笑意,眼神專註溫暖。

彌生把背頂在粗糙的樹榦上,太陽升得很高了,光線雖然明亮,但是沒有溫度。她撫撫手臂,站在風口裡,越發覺得冷。

那裡拜師大典結束了,她才跺著腳過去。夫子被女郎們團團圍住,大概都是族裡的公主郡主,追著他問:「九兄,你不教我們課業嗎?」

慕容琤笑了笑,「你們是來讀書的,我又是兄長,若是哪裡不合心意,看著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說。太學裡多的是學富五車的賢者,叫他們授業也是一樣的。」

「九兄現在只有她一個女弟子嗎?」

彌生被點了名,怔怔地望過去。那是個梳元寶髻的女孩,個頭小小的,笑的時候有兩個深深的梨渦。眼睛實在是太活絡了,一副皮頭皮臉的滑稽相。

夫子只顧和那些金枝玉葉說話,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門比你們早,往後便是你們的師姐。若是學業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去問她,她學問好,自然能帶著你們。」

彌生終於意識到夫子是在蓄意報復,說她學問好,擺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兒看著她們對她打躬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編貝似的牙齒,糯聲道:「日後多仰仗阿姊,還請阿姊不吝賜教。」

彌生尷尬不已,忙長揖還了禮,「不敢不敢,我才疏學淺,賜教兩個字斷不敢當,但一定盡我所能。」

金枝玉葉們才入學,對什麼都感到好奇,嘰嘰喳喳地向她介紹自己。彌生記性不大好,幾十個人輪著來,她暈頭轉向,根本辨不清誰是誰。只曉得那機靈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齊安王的女兒,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來熟的脾氣,拉著一位正頭公主來和她套近乎。

「阿姊可及笄了?」

彌生道:「年後才行的笄禮。」

「那和令儀差不多大小。」相彤把右手邊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彌生哦了聲,夫子的親妹妹,自然又得高看兩眼,忙肅容打空手禮,「謝彌生拜見公主殿下。」

慕容令儀上來攙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橫豎先入山門者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聽母親提起過你,說你是陳留謝家的女郎。如此說來,日後還是要多走動的。」

相彤在一旁介面:「正是呢,眼下是同門,將來便要以姑嫂論的。算起來只有六兄妃位空懸,過兩天宮裡大宴,正好趁機相看相看。阿姊這樣的天姿國色,六兄見了定要高興死了。」

令儀嫌相彤大嘴巴,怕彌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學幾年了?」

彌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一定是要稱師姐的。」相彤說著,瞟了眼正和博士們交代話的慕容琤,「九兄門生三千,據說是很嚴厲的。怎麼樣?他教學凶嗎?」

這個怎麼回答呢?彌生很想點頭,猶豫了下還是違心地訕笑,「夫子很慈愛……循循善誘。」

相彤幾乎要大笑起來,「我瞧你的樣子就很怵他,簡直像個小媳婦。」

令儀道:「那麼女學這裡誰是管事?」

「是我大師兄龐囂。」彌生往游廊盡頭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門生,如今算是出師了,拜了國子博士。」

龐囂雖然守舊,但長相很不錯。濃眉大眼,清雅俊逸。令儀有些探究地一笑,「這個人倒蠻正派的樣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麼?莫非你中意這樣的?那可好辦了,九兄的弟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只是輩分著實太亂了些,他是夫子,卻又是九兄的門生,這樣算來咱們成了九兄的徒孫了。」

令儀紅著臉打她,「你這人口沒遮攔,八字沒一撇的事,到你嘴裡像真的一樣!」

彌生在邊上聽著,也不插話。私下裡忖度,龐囂的固執和夫子不相上下,說話老氣橫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對別的女郎怎麼樣,反正在她眼裡乏味得很。

她神遊的當口,相彤又咦了聲,側著腦袋喃喃:「那女子是誰?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這言行舉止,莫非和九兄有牽搭?」

彌生順著她的指引望過去,滴水下站了一對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說些什麼,樊家女郎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彌生突然覺得心裡空空的,呆立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當孝順的人,每日都來給博士送飯,夫子和她是認識的。」

女學裡散學早,巳正課業便結束了。一通熱熱鬧鬧的道別後,回宮的回宮,歸府的歸府。彌生比較可憐,這頭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裡練字抄書。

她垮著肩頭往官署去,不知怎麼,心情總歸有點低落。抬頭看看,天氣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著眼在日頭底下站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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