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佯醉

「報答我?」他若有所思,復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會恨我。」

彌生顧不得那些,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眼前的難關順利渡過去才是正經。所幸夫子像是有鬆動,要憑藉他之力看來是走對路了,還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腸刮肚地討好,「爺娘養我,夫子教導我,這恩情如山如海,我萬死也難報。如今夫子救我於水火,往後學生一定鞍前馬後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幫學生一把!」

日光下的臉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臉,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他都熟悉。他門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這一個。萬綠叢中一點紅,自然是時時留心她的。她雖然是個姑娘,但脾氣很倔強。很多時候,只要稍微下個氣求個情,她的現狀就會改善很多,然而她固執,這點他很滿意。固執的人往往有恆心,認準了可以一條道走到黑。這次是熬不過了,終於想到來求他。語調哀懇,說得也很動情,的確可以考慮考慮。

他掖著手道:「你們謝家生女為後,若要嫁王家,認真計較起來行不通。這個我倒可以在你父親面前表態,只是這樣的話,你日後選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聲,有些獃獃的,「沒別的出路嗎?」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閣,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屆時王家咽不下這口氣,難保不出岔子。」他反剪著手想了想,「不過也不是沒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車、柔然、烏孫、室韋……只要你願意,過去必然為後,最不濟也是個太子妃,恰好應了坊間對你謝家的傳言。」

他說得事不關己,眼睛裡隱約還有促狹的笑意,彌生卻嚇著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嗎?那些蠻夷茹毛飲血,想想就叫人魂飛膽喪。她絞著手指說:「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滿室陽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親唱了反調,將來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將你許給誰就許給誰,這點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長不假,可是這樣年輕!連自己的親事都定不下來,還要把持她的婚姻嗎?

見她猶疑,他臉上露出無謂的表情來,「你且仔細想想吧。不過慕容氏是皇族,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多的是驍勇宗親。不論哪個,橫豎不會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體胖,想起這話來她就頭暈。也罷,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經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彌生憋了口氣道:「就按夫子說的辦,我是夫子的學生,夫子定然不會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麼看著她,「你這樣相信我?」

她點點頭,「夫子是有名的樂陵君子。君子坦蕩蕩,學生對夫子萬分景仰。便是將終身大事託付給夫子辦,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頭撫撫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記住今日的話,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願。」

他的目光流轉,像湖面上瀲灧的微瀾。彌生反而有點語窒,總覺得落進圈套里似的。她心裡打著鼓,再想說話,謝朝進來了,對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園裡設了大宴款待殿下,這就隨我過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聽見有人唱《陽關三疊》,音色果真是極美的。不知是哪裡的名伶,正想過去拜會呢。」

謝朝笑得十分曖昧,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那可是位驚才絕絕的妙人兒,殿下一見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經丹陽尹帶回來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

謝尚書再如何標榜勤儉,到底富貴滔天。住老屋,睡的難保不是金玉床。下輩里的兒孫不願意低眉順眼地活,嬌妻美妾、養清倌人、養小相公,樣樣玩得轉,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點就透的人,點頭道:「容我換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這種貼身的活計是不用她辦的。兩個小子跟進去伺候了,彌生斜著眼看謝朝,「阿兄又做這樣的事!夫子上善若水,免得給你帶累壞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麼是風骨?慷慨激昂、爽朗剛健的文風嗎?」謝朝擺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癲而狂之。風骨不單指紙上的行文,更是一種處世的態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兌酒喝,何等的快哉!」

彌生不由腹誹,整日瘋瘋癲癲就是風骨嗎?這些男人的行為簡直詭異!

裡屋慕容琤換了行服出來,緙絲的袍襦,廣袖飄飄。頭戴金博山籠冠,腰上束玉帶鉤,不過立在那裡,已經是一派濟楚的風貌。

謝朝邊說邊引道:「都等著殿下呢,殿下且隨我來。」

彌生如今充當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裡,她都要就近等候聽從差遣。慕容琤前腳走,她後腳就斂裙追上去。謝朝察覺了,回頭看了眼道:「細幺回去,那裡有專門的小廝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地頓住腳步,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過身來,外面天寒地凍,樹梢上的凌子到現在都沒化。她立在北風裡,頰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說那種場合也的確不適合姑娘家去,便發話道:「你阿兄說得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剛不是還打瞌睡嗎?回去睡會兒也好。」

她被揭了短處,臉上飛紅,只不敢反駁。諾諾應了,看夫子衣帶翻飛,走出垂花門,往南去了。

慕容琤卻好奇,翻來覆去地念叨兩遍,轉過臉問謝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細腰嗎?」

謝朝隨口應道:「她是老小,我母親是巴蜀高山王的後人,那裡的小有多種說法。又是細又是幺的,到最後索性就叫細幺了。」

慕容琤不言聲了,暗裡琢磨此細幺不及彼細腰。彼細腰雖顯得風塵,卻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與她更貼切。

彌生回了自己的園子,聊聊進了盞蒓羹,仰天就躺倒下來。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過。還沒怎麼樣呢,單站了一個時辰就體虛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卻未見得睡得著。天光大亮,暖陽從細細的窗縫裡照進來,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著眼睛逆光看,空氣里有蓬蓬的浮塵。外面僕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條凳、搬竹篙,動靜鬧得挺大。

彌生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應下來的事,沒有辦不成的。百無聊賴,在被子里翻來覆去,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欞窗下隱約有人影,她撐著身子招呼,「誰在外頭?」

茶水上的眉壽應了聲,打起帘子探進半個身來,「女郎要什麼?」

她說:「我不睡,讀會兒書。」

眉壽退出去,一會兒搬了炕桌和憑几來,一一鋪排好了,問:「要讀什麼書?晌午六郎君打發人送了《冥詳記》和《列異傳》來,這會兒就看嗎?」

元香端著個描金托盤進來,呲道:「你這丫頭就是不識眉眼高低,問什麼,搬來就是了。」喝退了眉壽,她把一盤細環餅放到桌頭,笑道:「伙房裡剛出鍋的,我討來一把給女郎做零嘴吃。樂陵王殿下赴的什麼宴?怎麼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聲,「二兄他們操辦的,能是什麼好宴!各式名伶藝人都有,五兄連愛姬都進獻出來了,後頭大約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聽了直吐舌頭,「殿下的雅稱不是樂陵君子嗎?君子也愛這個?」

彌生悵然而無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著男人都喜歡吧!一則是天性,二則是應酬。樂陵王殿下風流不羈,鄴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貴胄喝酒狎妓極尋常,哪裡有什麼潔身自好的男人。」

眉壽抱了兩卷錦帛來擱在她手邊,正聽著她們的話題,嘖嘖道:「倒沒想到樂陵王也是這樣的,看著蠻正派的人。」

「罷了,別再提了,尊長的長短可輪不著我來道。」彌生倚著憑几展開捲軸,細細摩挲一番道:「這是精本,這麼珍貴的冊子六兄送給我,真是有心。」

眉壽坐到旁邊的杌子上綉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話,介面道:「現今好賴人也分不清了。我看著六郎君脾氣秉性都很好,卻不想眾人都防著他。」

彌生折了一段饊子叼在嘴裡嘎嘣嘎嘣地嚼,垂眼道:「都是因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家君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誰敢說半句閑話?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誰都敢上去踩一腳。」

這頭正說著,廊廡下的小婢通傳:「大婦來了!」

彌生直起身,貪暖賴著不肯下地,盤腿坐在胡床上,撒嬌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來迎接阿娘了。」

沛夫人打了帘子進來,邊走邊道:「你且坐著莫動,自己娘兒們,還計較這個!」讓婢女服侍著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攏著手爐道:「我才得了個消息,過來說與你聽。」

彌生嗯了聲,尋思著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問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態說不合適,驚著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她。她強自按捺住了,飲啖如常,「什麼消息?阿娘快說,我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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