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當年青山路

春雨綿綿的柏州,在連著下了近半個月的雨後,天總算是放晴了。

周六的上午,青橙舉著一大把蘆荻下了公交車,她是第一次來這邊,所以很陌生。

循著路往前走,只覺得兩邊巨大的行道樹綠蔭如蓋,而每一棵樹的葉子彷彿都吸飽了雨水,蒼翠欲滴。

青橙抱著蘆荻走得很小心,這把蘆荻是去年初冬的時候,她奶奶特地找人去物色來的,荻花濃密,如須髯飄逸,插在落地的古陶瓶里,特別雅緻且有野趣。正好古琴老師剛搬家,奶奶就吩咐她送來。

明明老師說桃園小區就在附近,可是她好像已經走了好久,還是沒找到。

「桃園小區,桃園小區到底在哪兒啊……」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她有些著急地碎碎念著。

這時,一道聲音從她身旁傳來。

「倒回去五十米,右手邊的那條路進去不遠就是桃園小區。」

青橙只覺得這聲音真好聽,她扭頭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騎在車上,他鼻樑高挺,眼睛很亮,眉毛很直,身上穿的似乎是舞蹈服一類的黑衣黑褲,衣服背後好像還有個字。

青橙想說聲「謝謝」,結果剛好一陣風吹來,吹起了不少荻花。有些花絮剛好跑進了她的嘴巴里,害得她連嗆了三四聲,臉都紅了。再看那人時,對方已經騎著車走了,青橙眯著眼看去,發現他衣服的後面,原來是個大大的「戲」字。

黃昏時分,青山路兩旁的濃蔭遮住了殘陽,餘暉透過枝幹間隙暈染在行道兩側的草叢上,幾朵鳶尾紫得發亮。

蘇珀推著車,從戲校門口出來。後輪的輪胎壞了,得去修。

他低頭走在兩個女生的後面。

「自從我們上了不同的中學後,就沒見過面了。」

「可不是嘛。」

「木木,差點忘了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的古琴老師剛搬家搬到這附近。」

木木?

這個名字讓蘇珀隱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抬頭往前看去。

那個叫「木木」的女生比邊上的女孩子更高挑些,一襲鵝黃色的春衫,白色球鞋踩著餘暉……

「我記得,以前小學的時候,每年六一、元旦的文藝會演上都有你的演奏節目。我特別愛聽你彈《流水》,擼弦擼得特別瀟洒。就這樣……」高高瘦瘦的女生說著,還用手演示了一下。

「哈哈,張倩同學你別鬧,這叫滾拂。」

「哎呀,你跟我說了我也記不住。還有那個什麼琴,很古老的那個,你還在練嗎?還有書法?」

「都還在練。」

「你真厲害,我光跳舞就覺得好累,你是打算修鍊出十八般武藝嗎?」

「以後遇到初戀情人時,我可以顯擺嘛。他如果要舞劍,我能給他配樂;他要是想吟詩作對,我能幫他現場寫出來。」她的聲音有些甜,但不膩,細細柔柔的,「唉,家裡人費盡心思想讓我多受些藝術熏陶,成為一個優雅的女子,而我卻只想著風花雪月,實在是不務正業,太慚愧了。」

那個叫張倩的女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

蘇珀雖然也知道她是在說笑,但還是禁不住想:女生的想像力真豐富。

他適時地超過她們,並在不遠處拐向了右邊的路。

他還沒走幾步,就隱約聽到張倩說:「木木,他是戲校的,剛剛就在我們身後,長得好俊有沒有?」

「我沒注意到。」

「那你快看嘛,啊,他回頭了!」

「……」

那一瞬,四目相接。

很快,蘇珀又回過身繼續往前走。

青橙抱著足有她大半個人高的琴出了桃園小區,沒走多久,天就下起了雨。她每周二、四、六上課,今天是來調弦的,包裡帶了傘,可現在卻沒手拿了。

還好雨不大,她決定快些跑到車站。可是剛跑了兩步,就累得直喘氣。一抬頭,就又看到了那個男生——他依舊是一身黑衣黑褲,這回還撐了一把大黑傘。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了:第一次,他幫她指路;第二次,倩倩非讓她看帥哥,結果她就與他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眼下,他正朝她的方向走過來,視線似乎就是落在她身上的。

一滴雨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散開,頓時,她的眼前朦朧起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他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傘,為她遮出了一方靜謐的小天地。

「你叫木木?」

青橙覺得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於是愣愣地點了下頭。

下一秒,他接過了她懷裡的琴,單手抱住,又替她打著傘。

「去車站?」

「嗯。」

「幾路車?」

「214路。」

兩人一路並肩前行,青橙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他衣服的胸口處綉著兩個字:蘇珀。這應該是他的名字吧,她想。

青橙運氣不錯,剛到站,車子就來了。

他幫她把琴拎上了車。等車開動,青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忘記跟他說謝謝了。又想到剛才她後面有個大爺提著兩麻袋的東西,他也順手幫著提上了車。

車窗外霧雨蒙蒙,那人依舊站在車站,似乎在等另一輛車,青橙不由得想:他還真的挺……尊老愛幼的。

「蘇珀。」她小聲地念了一遍這個讓她一眼就記住了的名字。

蘇珀早晨醒來時,宿雨已止,天上是一輪渾圓的紅日。

才五點,他照例去附近的公園練嗓。

回來經過菜場,看著魚攤上有新到的鮮魚,就帶上了一尾,又去菜攤買了些蔬菜。

回到家,他先把魚養起來,然後去做早餐。

清粥是早起後用電飯煲先做的,此刻已經煮好,小菜是自製的醬瓜及買來的蝦皮,再煎兩個雞蛋就可以了。

他洗了手,穿過客廳,走到了母親的房門口。

敲門前,他的手頓了頓,回憶起昨晚——

他一回家,就看見母親怔怔地端坐在沙發上,眼睛看向地面,一動不動。

他叫了聲「媽」,卻只聽到她訥訥地說了一句:「我今天好像看到你爸了。」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七歲那年,他父親什麼話都沒有留下就離家出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跟著母親一直期盼著,直到上了戲校,他終於徹底死心,並冷靜地將自己劃分到了沒有父親的單親家庭小孩的行列中。

「媽,你是工作太累了吧,去沖個熱水澡,早點休息。」

「不!兒子,我真的看到他了。」

他跟母親對視了一會兒,沒有再說話。良久,她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無聲地落了淚。

蘇珀微微晃了晃腦袋,試著甩去這段令人沮喪的記憶,敲了敲門。

「媽,起床了。」

聽到裡頭有了動靜,他才去廚房煎雞蛋。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出門上班前,她才回頭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事,你放心。」

蘇珀點點頭,看著她下了樓。

回到房間,他開了窗,然後在靠窗的書桌旁坐下。那一小塊地方被陽光照得發亮,而玻璃台板下的一張一百塊尤其耀眼。

他扭頭看了看桌前的小鍾,標示星期的地方明晃晃地轉到了紅色的「六」字,回想上周六見到她時,差不多也是上午九點的樣子。

此刻,時間剛過八點,他果斷地抬起玻璃板,從底下把那張錢取了出來,又四顧一番,拿起了床頭那本《詩經》。這本書的借閱期限已經到了,正好也該去學校圖書館還書。

他拿上公交卡就出了門,因為自己的單車在修好的隔天就被偷了,所以這幾天出行都是坐的公交。

下了車,公交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一個人。蘇珀打算索性就在這裡等。按他的想法,既然她在附近學琴,那一定會是固定時間到的,自己大概可以如願等到她。

等人無聊,他就隨手翻開了書。夾著錢的那一頁很自然地被翻到,他略看了一眼,發現正好是那首《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看到這裡,他突然想到,那一天見她的時候,她手裡的蘆荻,不就是蒹葭嗎?

正想著,一輛214路就到站了。車上陸續下來幾個人,她是最後一個。

她一下車就開始翻包,似乎在找什麼東西,結果手一滑,包里的東西七七八八地掉出來不少。

他走過去幫她撿。

「是,是你?」她明顯愣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蘇珀可以確定她是不記得他了,不過,這無關緊要。他把東西撿起來後,順手把那張一百塊也夾在她的文具里,一併遞了過去。

「還給你。」

她接過時略略愣了一下:「謝謝。」

蘇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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