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如果讓我遇見他

如果讓我遇見他,我要怎麼做?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回來了,他又回來了,他經常這樣,回來,逗留幾日,接著離開。

然後,總會有人,以這樣或那樣的表情,用這樣或那樣的語氣,神秘地,婉轉地,向我透露他的行蹤,期望在我臉上,看到故事的痕迹。

當然,我有一個醜聞,背負在身上,路人皆知。

我不會令這些人得逞,所以我只是面無表情,木木地答:「哦。」

這應當也是他的醜聞吧!我經常想,會不會也有人,偶爾地,彷彿無意地,在他面前提起我呢?——恐怕不會。他不是我,沒有人敢於冒犯。

那麼,如果讓我遇見他,我就問:「有事沒事的,老是回來做什麼?」——老是回來做什麼?其實這話里,依舊有恃著嬌寵的意味。鄒雨,你永遠都是這樣,死不悔改。

我正走在天橋上,想到這裡,自嘲地露出笑容。

眼光一轉,拐角的地方,兩個工人蹲在那裡,拿電焊焊著什麼。

我停住腳步,看見了他的名字,在電焊刺眼的火花中。

一個工人在抱怨:「早就跟上頭說過,不要用銅的,不要用銅的,裝上去就被人偷了。」

「是啊,用個水泥的多好。」另一個答道。

「不如不要裝了嘛,有錢人,捐個橋算什麼?」

「別人就是圖個名!不裝上這個,不是白捐了!」

我的眼睛生疼,電焊的火花太明亮,不能直視,還有某個名字,消失了,又驟然出現,同樣無法直視。

我立刻逃也似地鑽進了辦公室。

走得急,褲腳上粘了許多泥點,高展旗不知何時出現,跟在我身後,咂著嘴:「你看你,到鄉下扶貧去了吧?粘一褲腳的泥點,有損形象。」

我轉頭看看,只說:「哦,待會兒去洗洗。」

「去哪兒了?中午打你電話也不接。」

「陪法官去執行一個案子,中午請他們吃飯,沒聽見。有事嗎?」

「還不是為了今晚的飯局,中午指示我去訂包廂,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平安夜啊!?哪裡還有包廂?我們每個人頂個紙廂蹲在外面吃盒飯還差不多。」

高展旗說話超誇張,我不由地笑了:「你找我,我也只能給你兩個紙箱!現在解決了嗎?」

「解決了。歐陽那傢伙夠朋友,他們公司訂了幾間包廂大宴賓客,正好有些人參加不了,均一間出來給我們。」

我臉色驟變。

高展旗猶在說:「他媽的,天一真是會宰客,今晚包廂最低消費5888,不如我們建議主任把錢發給大家得了,吃了也不知道吃些啥!」

「我……我今晚……家裡有點事,我就不去了!」我吭吭哧哧地想借口。

高展旗這才打住分錢的幻想,轉頭注意我的表情。

然後他拍拍我的肩,語重心長地說:「放心,就是因為某些人不會來,才會空出一間包廂。」

原來如此。當然,聖誕節,是個重要的日子。

我深吸一口氣,坐回辦公桌前,開始工作。

高展旗照例不肯放過我,坐在我對面,研究我的表情:「鄒雨,兩年多了,你也該走出來了,我建議你去找個心理醫生看一下。」

我不答。

「你這樣子,對誰都沒好處。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不能永遠自己背著,背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你看別人過得多好!生意越做越大,走到哪都有人鞍前馬後,風光八面,你也不能差太遠啊!」

我依舊不答。

「行,你就這樣吧!死不悔改!好男人都錯過了,看你將來怎麼過!」高展旗說著說著,生起氣來,一拍桌子,走了。

我這才抬起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不難過,沒什麼好難過的,我只是想:鞍前馬後……風光八面……高展旗一定是見過他,他一定挺好的。

如果讓我遇見他,我要怎麼做?

晚上我還是去了,主任的老同學榮升省政法委副書記,見個面,牽上線,將來做事辦案子也許用得上。說起來,大家都是勢利之人。

酒桌上,每個人都喝得很開心,高展旗敬酒的時候太激動,半杯紅酒倒在我身上,領口和胸前全都染紅了,現場一片歡騰。

我高叫:「老高,你得賠!」

「賠就賠!我連人都賠給你!」他也高聲答,答完繼續找主任斗酒。

我踉踉蹌蹌跑到門口,大聲喊:「服務員,拿濕毛巾來!」

服務員正捧著我們剛點的紅酒奔過來,我伸手接過酒,催促道:「快去!給我拿濕毛巾來!我身上全弄髒了。」

服務員答應著轉身又奔回去,跑得太急,頭上戴的聖誕帽掉在地上。

「帽子!帽子!又掉了!」我一邊喊,一邊為她的滑稽樣而大笑。

「怎麼喝這麼多?」後面忽然有個人說話。

我回頭,看見一張臉,我快樂地,開心地,喊他的名字:「啟正,你不知道,她特好笑,帽子太小了,戴不住,今晚掉了不知多少回了!」

笑著,說完了,方醒過神來。

不是在夢裡,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身後,微傾著頭,看著我。

如果讓我遇見他,我要怎麼做?

雖然我一直都沒有想好,但是,也不該是這樣,手裡拿著紅酒,身上染著酒漬,滿臉通紅,言語輕狂。

我獃獃地,轉身望著他,下意識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有事要處理,所以回來。」他答。

「可今天是平安夜,你應該……」

我的話沒說完,被他打斷:「原本要走,後來臨時決定留下來。」

他還是那樣英俊,臉頰稍有些瘦下去,想必是公事繁忙。

我只恨不能將他刻在心裡,那句話,還是說了出來:「有事沒事的,你老是回來做什麼?」

是我的語氣不對吧?聽來,不像恃著嬌寵,反而,有幾分哀怨。

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回答:「是啊,可是,總沒有見到你。」

此時,服務員站在我身後,將濕毛巾遞過來,我沒有注意到,他伸手接過,又將我手裡的紅酒抽走,遞還給服務員。

然後,他用濕毛巾,擦了擦我的領口,搖頭道:「既然是紅酒,怎麼擦得掉?我陪你去買件新的。」

「好啊!要買件最貴的!」我微笑著說:「要買件永遠也穿不壞的。」

「好!」他答。

「還要買條褲子,我的褲子今天也弄髒了,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好!」

「還有,我要買最貴的眼霜,他們都說我眼角有皺紋了。」

「好!」

「買首飾給我!買房子給我!買車給我!……」我一口氣地說下去。

他依舊只答:「好!」

「把所有能用錢買的,都買給我,啟正,那些用錢買不到的,我不要。」

「鄒雨……」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多好!

終於又在眼前,終於又在身邊!夢裡也曾這樣過,但夢裡握過來的手,不像現在這樣,溫暖而有力。

旁邊的包廂門突然有動靜。

我趕緊掙脫他。

他也連忙轉身。

一干人,從門後湧出,領頭的是他的父親。

他父親瞄見了我,沒有說什麼,向樓梯口走去。

魚貫而出的人群,在我和林啟正身上,投下意味深長的目光。

林啟正,背對著我站著,雙手插在口袋裡,他的背影,他的姿態,我在心裡,回憶過很多次。

直到所有的人都離去,他才又轉身,面向我。

「走,我陪你,去買東西。」他說。

「真的要買?我只是說著好玩。」我故做輕鬆地答。

「你說的,我都當真。」他的眼裡,我能看見自己。

我正想再說什麼,樓梯上傳來喊聲:「林總,林董在等您,請您快一點!」

林啟正臉色有些不快,我忙說:「快去吧,別讓你爸等。」

他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晚點我再打你電話。」

我看著他走下樓,背影消失。

就像夢裡見過的一樣。

我感到虛脫,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酒醒了。

吃完飯,我跟著高展旗去唱歌。

我不能閑著,於是我霸著麥,扯著喉嚨,大聲地唱,高音的地方,嗓子會破掉,無所謂,接著再唱。

而高展旗,幾近爛醉,拎著啤酒瓶,在我身邊,伴著歌聲起舞。

終於,手機在玻璃茶几上抖動,閃光。

高展旗多事,伸手去拿,被我狠狠地打了一下。

我拿著手機走出去,低頭看屏幕,那個號碼,果然,還是那個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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