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涼州歲月 六十八 姑臧城內的難民營

第二天羅什在宮外等了一整日。目前姑臧城內最大的執政官,被呂光封為世子的呂紹,始終沒有露面。羅什的腳,因為在雪地里站了太久,生出一圈凍瘡。晚上用熱水泡時,又癢又痛,額頭直冒汗。心疼地為他擦薑片,他仍是努力笑著,告訴我沒事。

我們按照往常一樣,走向南城門,要去城門外災民最集中的山坡。呼延平和羅什的弟子們背著十幾袋糧食。今天一過,我們便再也無力賑災了。庫房裡只剩下最後五袋小米,還是在我強烈堅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門口發現不對勁。城門緊閉,幾百個士兵在巡邏,門口貼了張告示,太多人擠著,看不清內容。只見有人從人堆里出來,我連忙上前請教。

「唉,說是為防流民鬧事,從今日起關閉城門,驅逐城內所有流民。」老者拄著拐杖,搖頭嘆息,「天寒地凍的,這令一下,便是連一條活路都不給那些流民。可是,誰還有心思管他們呢,自己都不知什麼時候餓死啊……」

我心中一涼,肯定是呂光世子呂紹下的命令。這招太絕了!七八萬人啊,都是婦孺老幼,難道讓他們活活凍餓而死么?正在悲憤中,看到羅什走向城門,大聲要求他們開門。這些士兵對羅什還是很尊敬,卻沒有一個人敢私自打開城門。我走過去,拉住羅什的袖子,對著他搖頭。他面色鐵青地退了回來。身後傳來哀號聲,回頭看,好幾百個流民被驅趕著,跌跌撞撞走來。

沉重的城門咯拉拉打開,弔橋放下,流民們被鞭打著推搡著趕出城門。凄慘的氣氛,讓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過頭不忍心看。

「這位施主,難道沒有一絲憐憫之心么?」羅什上前抓住正在用鞭子抽打一個老婦人的士兵,悲憤地用凌厲語氣責問。

「你沒有母親么?若是你自己母親被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個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嘆息著與羅什對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點點頭。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這裡的軍官用硬的都沒有用。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讓呂紹撤了這條命令。

不提防間,突然有人朝我手裡塞了個東西。等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抱著一個只有一兩歲的小兒。孩子被包裹在發出惡臭的破布里。兩眼無神,輕得如同一片樹葉,連哭都沒有力氣。我急忙搜尋,看到流民中一個年輕女子被推揉著,回頭對著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兒。」

我抱著孩子緊走幾步趕上她:「好,我先幫你養著。我住在西門大街,你來尋時問法師鳩摩羅什的家,就能找到。」

她只顧哭泣,眼望孩子無限留戀,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在城門口我被攔住,趕緊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城門再開後我來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軍了,叫魏長喜。我們都是敦煌柳園人……」婦人回頭喊,被推著進城門。

婦人最後望一眼孩子,喊聲從黑暗的城門洞內飄出。我踮腳,努力聽清她的話:「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師就收養這個孩子吧……」

城門轟隆一聲重新關上,把她的聲音生生切斷。門外瞬時傳來號啕哭喊,越過厚重的城牆,一聲聲刺著我們的耳膜。懷裡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驚醒,兩眼瞪大,發出細微的啼哭。兩隻小手在空中無意識地抓,抓到我的碎發便送進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個字:「餓……」

掉頭往家裡走,我們每個人都沉默著。回了屋羅什對我說他要去見呂紹,讓我們在家裡等他。我點頭,其實對勸服呂紹撤銷命令並不抱希望。但是,我知道羅什不會連試都沒試就放棄。我將剛剛收養的孩子交給段娉婷,讓她先找點吃的喂他。

我送羅什到門口,又聽到哭號聲傳來。是幾百個流民,被士兵從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著往城門走。

聽到這樣凄慘的號叫,羅什兩眼瞪得發紅,緊握著拳頭,胸膛急劇起伏。然後,他毅然決然地站到了我們屋外的馬路中央,擋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開始飄落。慘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舊棉衣上,瞬時融進那片褐紅。他戴著我做的帽子圍脖,站在積了十幾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他既然這麼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於是我踩著雪,走到他身邊,與他一起,用身軀擋住那群視人命如螻蟻的人。

「法師,下官乃奉命行事,請法師莫要讓下官為難。」領頭的一個小頭目站出來對著羅什作揖。

「施主,這是要將他們帶往何處?」羅什合掌微鞠,恭敬卻聲音清冷。

「世子有令,將流民驅出城外,以免他們在城內滋擾生事。」

羅什緊盯著他的眼,故意將尾音拖長:「哦?施主如何得知他們是流民呢?」

那人被羅什盯得有些發慌,囁嚅著:「這……法師莫要說笑。他們並無戶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羅什又緊跟著問:「呂將軍入姑臧城不過四個月,期間平叛不暇,百廢待興。我等隨同而來之人,皆未曾來得及領取戶籍。羅什來自西域,亦非姑臧本處人,是否為流民呢?」

「這……」那人被嗆住,兩眼不敢對視羅什,氣焰也癟了下去,「法師自然不是。即便暫無戶籍,法師自有居所,與那些流亡之人怎能比?」

羅什踏前一步,又緊逼一句:「那麼,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應該是吧……」那個小頭目開始向後張望,聲音弱弱。

他對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過去將我們的大門敞開。

羅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帶笑:「施主,他們都是羅什請來的客人,他們在城內的住所,便是此處。」

小頭目張大了嘴,瞪著羅什啞口無言。我乘著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進屋。流民先是都怔怔地,等醒悟過來,蜂擁而入,一下子把我們的庭院擠得水泄不通。

「這……法師……這如何讓下官交差?」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在裡面的呼延平將門關上,站在門外鎮定地盯著。羅什走過來,跟我站在一起,把守著門。

正僵持間,聽得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大隊人朝這邊而來。等馬駛近,看到領頭的便是呂光立為世子的呂紹。他本無長處,只因為是嫡子,得了這個位置。呂光一死,便被呂篆逼得自盡。不過,此時的他剛被立為世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看到跟在他身邊的人,我暗暗詫異。那個騎在棗紅大馬上的高大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遜。他沒有跟伯父和堂兄去戰場,反而留在了姑臧。

小頭目看到呂紹來了,為了撇清關係,急忙上前將事情原委稟報給呂紹。呂紹問了幾句,眉頭皺起,跳下馬走到我們面前。

「法師,本世子知道法師悲憫。可是這些刁民不事勞作,每日乞討為食。城中何來餘糧喂他們?留著他們在城內,偷盜搶劫為非作歹之事時有發生。本世子此令,亦是為城中居民著想。」

「世子,請問婦孺老少餓得幾無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盜搶劫為非作歹呢?」

他凜冽地對視上呂紹的雙眼,下巴揚起,憤然地說:「世子莫忘了,這些流民的父親、兒子已被徵召,正為涼王平叛。世子不想法賑災,卻要將在戰場上拚死之人的父母妻兒趕出城,任其自生自滅。世子如何忍心見積屍盈道?」

「這……」呂紹被激怒了,梗著脖子舉起馬鞭,「法師如此公然違抗本世子的命令,難道是想……」

「世子!」蒙遜打斷他,從馬上跳下。

他走到呂紹身邊,先對著羅什合掌一拜,再轉身對呂紹說:「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問問法師憑一己之力能否養活那麼多人呢?」

「能。」羅什沉著聲音,回答地鏗鏘有力,「維摩詰有言,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我鳩摩羅什願效法維摩詰大師,活著的一日,便要他們也活著。」

眾人皆沉默。寒冽的風如刀割,揚起他有些舊了的棉衣。雪片飄得愈急,隨著寒風呼嘯著撲到他身上。羅什高昂著頭,顴骨上被凍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間縈繞著凜然之氣。他如雪蓮一般聖潔,守護著心中那份堅持。

呂紹打破沉默,冷哼一聲:「法師如此愚鈍。這些婦孺老幼毫無用處,只會佔口糧,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糧食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死了越多,糧食便耗費得越少。」

聽得這麼沒人性的話,我怒紅了眼。這禽獸不如的東西,難怪會死在自己親兄弟手上。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擊,手臂被拉住。是羅什,微微對我搖頭。他的眼裡也蘊著悲憤,卻比我更克制。

蒙遜有意無意地對我瞥過一眼,咳嗽一聲,拉住呂紹打圓場:「世子,法師既然這麼說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糧,又何須在意呢?還有好些地方要巡視呢,世子莫要再耽擱時間了。」

呂紹有些悻悻,被蒙遜拉著往回走。呂紹上馬,叫上手下,瞪我們一眼,繼續前行。蒙遜也上了馬,調轉馬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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