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雨,我們一起度過 四十九 弗沙提婆與歷史

弗沙提婆和他的妻子披著外套,驚訝地看著一身黑衣的我。此刻我的裝束與電視里的夜行俠女無異,只是身後那個NORTHFACE大包有點破壞這一身俠氣。夜半時分,周遭皆寂,我敲響國師府大門時便知道少不了一番詢問。如果不是有求於弗沙提婆,我本不想給他平靜生活帶來麻煩。簡短地說了自己逃跑的經歷,然後急切地問:「弗沙提婆,後天你會跟王一起去雀離大寺么?」

他點頭,眼光有些複雜。我站起身懇求:「不論你用什麼辦法,帶我去。」

「艾晴!」他蹦起來,語氣嚴厲,「你既然逃了出來,呂光說不定會到處搜查。這個時候你不好好藏著,還要去涉險,太不理智了。」

「弗沙提婆,正因為我逃走,呂光絕對意料不到我敢跟著去雀離大寺。所以,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再說,在呂光眼中,我不過是個讓羅什破戒的女子,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他也許會懷疑我到底用了什麼方法逃,但他絕對犯不著為搜一個無名小卒興師動眾。」

「呂光可不一定會認為你是無名小卒呢。」他跺腳搖頭,「他送了那麼多美女給大哥,可這麼多天了,除了你,大哥誰都不碰。呂光一說要對你不利,大哥立刻要撞柱自盡。呂光不傻,他當然猜得出你對大哥的重要性。被他發現了,你就是自投羅網,你要讓大哥兩難么?」

「弗沙提婆,我既然有本事逃出來,自然有保護自己的方法,呂光抓不住我的。反而是讓我待在這裡等著渺茫的未來,我會瘋掉。求你,帶我去。我只要能偷偷地看著他,就可以了。我絕對不會失去理智,給你帶來麻煩。」眼圈一熱,趕緊忍住,對自己發過誓,絕不流無用的淚。

「艾晴,我不是怕麻煩。就算帶著你去,你又能做什麼呢?」他語氣軟了下來,手伸向我,半路又折了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什麼,可我放心不下他。我只想在一旁悄悄跟著,希望能起碼在心理上對他有絲安慰。」我望向弗沙提婆,滿眼期許,苦苦哀求,「如果是曉宣和孩子有難,你會怎麼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回憶起某件往事,臉上現出一絲悲哀,沉默著看我。半晌,才幽幽地嘆氣:「艾晴,你怎麼還是跟十一年前一樣……」

「艾晴姑娘有如此勇氣,真真讓人佩服,妾身也懇請相公幫助艾晴姑娘。」一直在旁沉默的他的妻,突然出聲,用漢語對著我們說。

「曉宣……」弗沙提婆苦笑著看她,改用漢語說話。

「妾身也嘗過愛而不得之苦,深感姑娘真情,相公就成全她與大伯這對苦命鴛鴦吧。」

「不是我不肯。而是怎麼帶?呂光和他的子侄們都見過她,露出蹤跡怎麼辦?」

「妾身聽說這次禮佛,王帶著嬪妃,所以相公若是帶家眷也不會讓人奇怪。不妨讓艾晴姑娘扮做妾身。」她略一沉思,仔細打量我一番,再轉頭對著丈夫,「妾身自嫁與相公,極少拋頭露面,但外人皆知相公妻室為漢人。相公可對人說,妾身自從為夫家添丁後,一直想去寺里燒香還願。只要謊稱妾身感染風寒,帶上面紗,就可以了。艾晴姑娘的眼睛跟妾身很像,身形又類似,扮做妾身再合適不過。相公乃是國師,又有何人有膽掀開面紗一探究竟呢?」

好主意!真是七竅玲瓏心!開心地拉住她的手,由衷地感激:「太好了,謝謝夫人!」

「艾晴姑娘與我們家淵源如此深,再喚我夫人就顯得生疏了。不如我們姐妹相稱。妾身應該是姐姐,喚一聲艾晴妹妹,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她柔柔的聲音很誠摯,我一向對她很有好感,看她如此幫我,更加喜歡她。

「當然不介意了,能得夫人這麼玲瓏錦繡的女子做姐妹,艾晴實在太榮幸了。只是,咱倆不定誰叫誰姐姐呢。」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二十五歲了。」

「曉宣,論年齡,你還真要喚她姐姐。她比你大一歲呢。」弗沙提婆在旁笑著。

「這,可是姐姐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讓人怎麼也想不到。」她抬起我的手,上下端詳,嘖嘖讚歎。

「她讓人想不到的地方多著呢。」

我對著弗沙提婆使個眼色,他收了笑,柔聲對妻子說:「已經很晚了,你帶艾晴去歇息吧。明日我們準備一天,後日出發。」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所料,一切都是原樣,連床頭弗沙提婆的字帖都還在。只是年歲已久,字帖早就泛黃,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也變得模糊不清。我正感慨萬千地看著這些字帖,突然聽到身後的曉宣哼起了歌。熟悉的旋律,雖然有些走調,卻千真萬確是那首《親親我的寶貝》。心裡一凜,回頭看她。

「相公很喜歡唱這首歌哄兩小兒睡呢。」她微笑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毫不迴避地對視上我,似乎在探究我的反應。「相公曾問妾身漢地是否有這首兒歌,妾身卻是孤陋寡聞,不曾聽過。」

原來她的心裡還有這樣一個結。「曉宣,這首歌確是我唱的,他們兄弟倆都聽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如老實承認。「時隔多年,那些不過是心頭一點惦念罷了,關鍵是現在什麼最重要。」

「你和兩個孩子,才是他的親人,他最想保護的。」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誠摯地說,「我也有我最想保護的人。十年前我失去過機會,現在,我絕不會放手。」抬頭看向外面沉沉的黑夜,黯然神傷。「除非,他的生命里的確沒有我存在的必要……」

曉宣是帶著一臉釋懷走的。她應該能放開心結吧?在床上一直枯坐了很久,關於這房間的記憶,一點一滴湧上心頭。往事如煙,一眨眼,已是十多年。當年每天一早就蹲在我床前的莽撞小伙,如今也已皺紋爬上額頭,行事沉著穩重了。

不由想起他們父親對我說過的話,弗沙提婆做事有擔當,又生性豁達,年輕時的一點憤世嫉俗,日後自然會磨平。而羅什,太過聰明,從小未曾吃過什麼苦。心裡想得太多,卻從不說出口。這樣的性子,反而會一生不幸。

苦笑一聲。十來年過去了,鳩摩羅炎的話,果真印證了他當年的擔憂。羅什,你有多少悶在心裡沒有說出口的話?你現在在做什麼?你是否也跟我一樣在望著漫天星斗的夜空枯坐到天明?走的時候刻意不看你,怕自己狠不下心走。那番重話,我願意理解你是為了趕我走才說的。你雖然從沒對我說過一個愛字,可我知道,從你拿起筆描畫我開始,你就已經愛上我了。不是因為我是仙女,不是因為佛陀派遣,只是因為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走進你心中的女人。

重重嘆息,抒出胸中悶氣。其實,現在的我,也只能這樣找理由拚命讓自己相信了。否則,我還有什麼借口非要隱身跟在他身邊?

國師府的馬車停在王宮門前的大廣場,我們在此靜候龜茲王和呂光一眾人等。已是九月初了,沙漠綠洲的早晨有絲涼意。白震和一群后妃先出來,都安置妥當了,還不見呂光。等到日上三竿時呂光才緩緩走出宮門,擁著一群龜茲美女,儀仗華美,排場比白震大多了。

我一直在馬車裡偷眼看,在呂光的左右搜索。很快便看到他了,不光是因為他瘦高的個子俊逸的氣質鶴立雞群,更因為他的裝束一眼便能認出。他穿著露右肩的褐色寬大僧袍,在穿金戴銀衣著鮮亮的呂光及一眾將領中尤其獨特。在軟禁期間,只給他世俗衣物,可是現在卻讓他換上僧袍,只怕呂光是有意為之的了。

呂光一行人等也準備妥當,有人費力地拖著匹馬走到羅什身邊,那匹馬一看就是性子很烈,不停踢腿嘶叫。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見羅什臉色沉靜地牽過馬,打算騎上去。

閉上眼,不敢再看下去。心在滴血,人在眩暈。該發生的總要發生,無論我怎麼想努力避免。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鬨笑。那些愚昧的把宗教當成巫蠱與權術的人,只懂得羞辱和貶低,妄圖將神權壓服。其實歷史證明了呂光只是跳樑小丑,而羅什則是人所敬仰的一代大師。不想去目睹他這一刻的狼狽,他應該也不希望被我看到。手裡緊緊拽著他送給我的艾德萊斯綢,默念著:羅什,堅持下去,堅強地挺下去!

人群中有些騷動,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憤怒地喊。掀開車窗帘子看,是弗沙提婆,用身子擋在那匹烈馬前,一手攙著半身染了灰塵,撫著膝蓋表情略有些痛苦的羅什。

呂光對著手下說了幾句,這匹馬被牽走,一輛牛車又被帶到羅什面前。所有人都是騎馬或坐馬車,牛車只是窮人家所用,這最差的待遇還不是呂光的重點。這匹牛,絕不會有什麼好性子,估計就是史書中記載的「惡牛」了。

弗沙提婆面色沉下來,不讓羅什坐上牛車。呂光的臉色眼見得越來越差,對白震耳語幾句,於是白震出面將弗沙提婆拉開。

看見白震親自扭著弗沙提婆向我們的馬車走來,我趕緊帶上面紗。帘子被掀開,白震對著我點點頭,臉上有些尷尬,用不熟練的漢語說:「望夫人好生勸阻國師,莫要再擋著行程了。」

我伸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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