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落魄(1)

你辛辛苦苦踏過每一步,可前邊路上總有個什麼等著你,讓你忽然就覺得以前的遭遇都不算什麼。

以前,照了鋼七連的習慣,把這叫做挑戰,可這次不同,這次你沒法叫它挑戰,別人的那條命不是給你形成挑戰的用具。

不能當它是挑戰就是說你放棄了,用吳哲的話來說叫人格崩盤,用大家都用的話叫落魄或者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報告里是怎麼寫的,一紙文書,連事故算不上,一級士官許三多斃敵一名云云,因此甚至會考慮我的立功嘉獎。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個鏡頭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時候我很寬慰,我知道出於本能完成的那個戰術動作是無可挑剔的,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時候,我悚然驚起,我殺了一個人,拋開其他一切不說,就這麼簡單。

這種事情你是只好拋開一切來說的,當有個人眼睜睜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吳哲說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時間,我天天讓自己處在一種半睡半醒之間,然後悚然驚起,我似乎是有意為之,希望在哪一次的悚然驚起中找到一個解釋,後來我連這種希望也放棄了。

老A的一切規則忽然變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齊桓嘲笑為貓食,錯過了大部分的日常訓練。

他們……我是說我的戰友,那些老A們對此表示寬容,這讓我感激,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表現出來的不僅是寬容,還有理解,這又讓我嚇了一跳,難道他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歷?

不管了,總之後來我們再也不交流這類話題,別去交流創傷,這是個實用的規則,有時候我想起袁朗,他說出來的很多這類事,都當成半開玩笑,那麼那些不能當成玩笑說出來的呢?

我終於能確定的事情,就是他們在這上邊經歷得要比我多,經歷多到不需要再說了,只有我這樣沒見過什麼的人,才在這裡叨叨說自己的故事。

★二級士官許三多

齊桓的哨聲又響了。

許三多成才吳哲三個,用一種發狂的速度在屋裡收拾行李,將所有的東西打成背包。等到吳哲一手拎包,一手抓著幾本書衝出來時,十一個人已經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門口。每個人都拿著自己的行李。

吳哲被齊桓罵了一句:拖拖拉拉。

報告,應該提前通知!吳哲給自己尋找道理。

多大個事情?換個房間而已嘛,搬到對面就是了,還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為基準,成縱列隊形向右轉!只鬆了一天,連步子都不會走了,世界上哪有不會適應隊形的兵?

其實那隊形也沒怎麼的,他習慣地訓,大家習慣地聽,隊列向樓梯口走去。

許三多走在隊尾。

苦苦三個月,對剩下的這些人來說,不就為了搬到對面的宿舍去嗎?

走廊上的老兵訕笑著,議論著,看著每個房門口都站著的那個剛通過測試的新人,只要不在隊列中,大多數兵其實比百姓更愛看熱鬧。新人仍是列隊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種休息狀態,這就分出了高下。

齊桓沒有站他們這一邊。

他說你們是新人知道嗎?用你們最不愛聽的兩個字,菜鳥!立正!

十一條漢子抽搐般狠狠地立正著。

背包!半拖半掛的成什麼樣子?

於是所有的人將包捧在手上。

齊桓明顯是在延長這份難受的時間,半天后,才讓他們走進屋裡。

條件是改善了,屋裡只有兩張床,而且不再是高低床。桌上還有錄音機和一台復讀機。桌上和牆上貼滿了各種武器的三面識別圖,看上去如齊桓一樣,冰冷得沒有半點人味。

許三多和齊桓是一個屋。

夜色下來了,齊桓從外回來,看見許三多還站在窗邊出神,便問他,這麼黑了,怎麼不開燈?許三多連忙起身開燈去了。齊桓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又掃一眼許三多。

齊桓說以後就是同屋了。你愛幹什麼幹什麼,我是不會管你的。

許三多說是。

隨你便吧。齊桓繼續翻他的書。

許三多又走到了窗邊,他一直在看著遠處叢林掩映的野戰機場,一架直升機如凝固在半空,幾名練習直升機降的士兵正在從空中滑下。

在老A的這三個月里,許三多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以為自己還在步兵團。

齊桓把頭從書堆里抬起來:別羨慕。

許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現實:什麼?

你看著那直升機不是很想上去嗎?我告你不用羨慕,最近得動。

怎麼個動?

動就是……齊桓想了想又嚴肅起來:不該問的不要問。

他又回到了他的書堆里。轟轟的直升機引擎聲越響越近。

齊桓沒有瞎說。

幾天後,他們就進入了一個真正的戰場,直升機的引擎聲轟鳴著從頭上遠去,而遠處機槍的掃射震響了山谷。齊桓許三多和一個隊友正在叢林中飛速穿行,近距的流彈尖嘯著划過,一排枝葉齊刷刷地倒了下來。

許三多很快知道齊桓說的動是什麼。不再是演習,一個販毒集團在邊境上和武警已經對抗了三天,他們用毒品換來的武器精良得出奇。隊長說這是真正的戰鬥任務,真正的意思就是空中飛行的彈頭真的能置人於死地。

許三多肩上的步話機在聒噪著,裡面傳來激烈的槍聲和通話聲。

……一號,游擊五號在B4接火!完畢!

……游擊七號F1機降成功!完畢!

……四號少多事,三號用不著你支援!完畢!

齊桓忽然一把撲倒許三多。有兩個人影滾進了樹叢,那名隊友也撲進了樹叢。幾乎就在咫尺的距離,兩名武裝人員靈活得如猿猴一樣跑過。許三多下意識地舉起槍,齊桓一手摁住了。瞬息工夫,那兩人已經沒入叢林。

齊桓頭也不回: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聯繫線人,找出毒品窩點……許三多有些赧然:盡量保持隱蔽。

齊桓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摘下步話機,說道:一號,游擊二號潛入C3區,展開下步行動。完畢。

轟的一聲爆炸聲遠遠傳來,許三多身子微震一下。

齊桓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士官同志,你不會怯陣吧?

許三多搖搖頭:他們還有炮?

小六零炮,小炮彈還沒個拳頭大,小KS。士官同志,射擊潛伏,一招制敵,除了這子彈真能把你打死,這跟平時訓練有啥兩樣嗎?

……報告,沒有。

齊桓點點頭:你去C4區,和頭上綁紅布條的人取得聯繫,他是線人,把他帶回來。

……我自己?

線人靠不住,誰硬靠誰,兩天打下來,我怕他又靠回去。總不能把三個人全裝進去。

齊桓看許三多的眼神居然有點幸災樂禍,甚至有點缺德,許三多木木然點點頭:不能。

絕對不要暴露我們的具體位置。

是。

許三多剛跑開兩步,齊桓又想起什麼的樣子:步話機留下。許三多一愣:那我就跟你們失去聯繫了?齊桓說事在人為,沒這玩意一樣打仗。我不想它讓人繳後監聽咱們說話。許三多隻好拔下步話機,交給隊友,起身鑽進了叢林。

許三多回過頭來的時候,齊桓等人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只有槍聲仍在遠遠地響著。

他忽然猛跑了幾步,側身滾進了叢林。一個手持美式槍械的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許三多知道有人是在追蹤,可他剛剛把槍舉起來,那人的腦袋便像長了眼睛似的縮了下去。

兩人於是僵峙住了。

許三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地發著抖,終於,他鬆開了。

那人的頭上,束著根紅布條。許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齊桓所說的線人。線人也將扳機鬆開了,他沖著許三多努努嘴,示意許三多跟著他,便跟著他,往身後的叢林深處走去。

山谷里有幾處似乎早已廢棄的窩棚,許三多跟著那個線人警惕地摸了過來。走到窩棚前線人站住了。許三多剛一過來,就被一推,推進了窩棚里。

線人的漢語顯得有點生硬,他說我開的條件,你們答應了?

許三多有點茫然,他看著他,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條件。

線人突然拉動了槍栓,使勁在許三多胸口上杵著:我知道,你們反水了!

許三多下意識地握住了槍,但他隨即放開了。他知道他不能還手。他只能瞎蒙他。他說:

現在你可以跟我走,殺了我,你沒地方去,

線人猶豫了一下,垂下了槍管,他說:沒答應條件,我不跟你們走。

許三多應承著:答應你了。

線人使勁看著許三多。他覺得眼前的許三多不會撒謊,因為許三多的臉上十分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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