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二十二,爸,您讓我對得起我這幾年兵,我回去就給您生兒子。爸,我是鋼七連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您看看我這些戰友,您看看他們怎麼對我。您讓我怎麼邁得開步子?
許百順看看許三多手上滴著的血,看看滴到地上的那灘血,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寧,看看馬小帥,看看周圍的兵,終於嘆了口氣:
你們對他這麼好,幹嘛不給他把手包上?
馬小帥先就歡叫了一聲,幾個兵同時擁上,手絹紙巾齊上,把許三多一隻右手給包了起來。而這時,許百順已經走開了。
許三多看著父親,忽然喊道:
爸,您上哪?
許百順回答說:
我,回家去!
許三多嚇了一跳,掙開了身邊的士兵,朝父親蒼涼的背影追去。
許百順說:你二哥給我看他的錢,說他用不著兒子;你給我看你的兵,說你不要兒子,我不回去幹啥?
許三多央求著:爸,您別走。
住這讓你們哄著,我心煩。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他說你再跟我身邊,我就揪你回去。
許三多猶豫著停下了,看著父親大步流星地走遠。
許百順是當天來的,當天就走了,再沒跟他兒子說過一句話。
許三多自己也不知道把爸爸給傷得有多重。
許百順趕到火車站,正好趕著要走的火車,驗了票就進去了。
許三多幾個追來卻被人攔在了門口。伍六一連忙去買了幾張站台票,等到他們幾個衝上站台時,許百順坐著的列車,已經往前駛去了。
回到營房時,許三多才冒出了一句話,他說:
我爸……老多了。
伍六一聽有有點沮喪,他說我們忒混蛋,對不住你爸。許三多,你轉了志願兵,一定得回家看看。甘小寧也拍拍許三多的肩膀說,你爸對你挺好的,許三多,真的!
據說,一個男子的成長就是和父親的交戰,可許三多倒覺得,對父親的第一次勝利卻更像一場慘敗。他很想追上老爸,聽一下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一個月後,許三多入黨了。
在入黨的同時,他終於成了志願兵。
許三多知道,他會繼續這段軍事生涯,直到軍隊有一天像對史今那樣,說:你走吧,我們需要更好的。
這地方有無數人在走同樣的路。
許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銜,終於換成了一級士官。
他仍然駐守在七連的營房裡。他仍然能聽見宿舍里的報數聲,可他不再惶恐了,他想那是戰友在告訴他:這個連永遠不止你一個人。有時候他就獨自一人跑著步,偶爾向別連里的老戰友行一個注目禮。總有人活躍地向他回擠著眼睛,除了伍六一。
伍六一與他又是形同陌路,面無表情。
他又成了與許三多漠不相干的一個人。
因為對付許三多的老爸,伍六一擅自動用裝備背了個處分。但他沒有後悔。所以許三多覺得,伍六一後來之所以對他那樣,是因為怕他跟他說:謝謝。
這是秋季的一個下午。一輛漆成迷彩,掛著偽裝網樹著天線的獵豹越野車,實在不是野戰部隊的風格,以至剛駛過拐彎就被兩名執勤盯上了。車自己停了下來。裡邊坐著的竟是特種兵指揮官鐵路。他戴著墨鏡,車是他開的。執勤一眼就看到了鐵路肩上的上校軍銜,但敬禮的時候,仍對著那兩套見所未見的軍裝有些疑惑。
團部在哪?
右拐,到頭東行一百米。
謝謝。
路鐵的車開走了。
他是海軍還是空軍?
那兩名執勤竟然弄不清楚。
團長剛看著許三多的簡歷,鐵路進來了。
許三多簡歷上的最後一款,仍是鋼七連駐守。
鐵路沒坐,他一開口就問:準備好了嗎?團長最後看了一眼許三多的簡歷,有意用一摞簡歷把它壓上,他說接到師部通知了。可我準備討價還價。
鐵路笑了笑著,點了一支煙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團長無可無不可地笑笑,他說有幾個兵我是絕對不給的。
可鐵路說:我就是沖他們來的。
兩人隨後便聊起了上次演習的事兒。團長說你人少,就算我輸。鐵路說:A大隊裝備好,練得也更狠,那不能算你輸。說實話,那一仗打得我對你們刮目相看。說著說著,就說到許三多身上來了。他說那一次,你有一個叫許三多的士兵,居然生擒了我的一名少校。
他說這個兵我有興趣,我一個十二年軍事生涯的少校,竟然被他一個列兵給抓住了。
團長說,他現在已經是士官了。
鐵路說:他要在我們那,可能是尉官了。
團長知道鐵路的意思了,他說許三多我不給。這兵我一直在觀察,說實話他撐到現在都讓我吃驚,他有上個時代的精神和這個時代的聰明,還不是小聰明。
鐵路卻較勁了,他說,你越說我越有興趣。
團長說不可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把他苦夠了。本團也要成立擅於任何環境作戰的分隊,這兵得留著抱窩下蛋。
你給我,我也不能就這麼要。我們這回是在全軍區三省兩市範圍選拔,他先得扛得住競賽和篩選,貴精不貴多,你們這師也就選三個人。
團長哼了一聲,頗有些得意:他絕對能通過。可他不參賽。
鐵路說老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師里通知是不遺餘力,要讓最好的士兵參賽。
團長說這兵重情義,通過了也不會去。
團長和鐵路說話的時候,軍部賽場上的軍事十項全能,正比劃得如火如荼。許三多沒有參賽,這幾個月來,他已經習慣賽外照應了。
賽場上,全副武裝的伍六一高高躍起,卻沒有把住手邊那根晃動的繩索,重重摔在地上。這一下實在摔得不輕,伍六一晃了晃腦袋才清醒過來,近在咫尺的加油聲也變得很遙遠了。
他看了看場外叫著跳著的許三多,那個人嘴裡幾乎是無聲的。前邊幾個參賽的士兵已經利索地攀過了障礙牆。伍六一站了起來,有些搖晃,他開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礙牆,然後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衝向終點的射擊位置,在那裡開槍射擊。
場外的許三多有點替他擔心。
到了最後,宣傳車公布競賽成績的時候,許三多聽到:伍六一沒有拿到第一名。
這時他聽到有人在叫他。回頭一看,竟連長高城。
高城戴的已經是少校軍銜了。
許三多真替他高興,他說連長,兩杠一星啦?
你也是士官了。但高城問:你怎麼沒有參賽?
許三多苦笑著:鋼七連,就我一個,怎麼賽?我是場外指導。
老團隊還真是風格過硬。可你看見六一沒有,他幹嘛那麼玩命?
我也覺得他今兒競技狀態不好。
不好就先退一步,明年還有,這裡犯不著拿命拼!
第一名已經讓幾個士兵抬著一路歡呼地過去。高城看一眼,嘆了口氣:咱們師的第一是穩拿了,我就是擔心你們。
伍六一落落寡和地過來了,然而他沒有注意到高城。
他說許三多,咱們拿幾項第一啦?
高城說伍六一!比賽拿命玩,打仗你玩什麼?
他這才看見了高城,一時也高興起來,說連長!你提啦?您想死我們啦!高城卻叫少打碴!你知不知道你技巧本來不咋的,拿那些名次全憑了自個體力好,你還能這麼拼幾次?伍六一說連長,我去一連也是初去乍到,總得拿幾個名次做見面禮吧。
見面禮,不是賣命!
伍六一了猶豫一下,小聲地說出了心裡話。
他說:連長,我二十四啦。
二十四怎麼啦?跟我講老資格啊?
志願兵快乾到頭了,再不拼,該走了。
高城一時有些啞然,從袋裡掏出瓶紅花油塞給許三多:找地方給他揉揉去!本想給自個營的兵用的,沒曾想還是被你們禍禍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都是傷痕。許三多看得愣了一會,就默默地給他按摩。片刻間,帳篷里充滿了紅花油的味道。伍六一自嘲地說:許三多,二十四歲的人就覺得自己有點老,是不是有點可笑?許三多說是有點。伍六一說,人這輩子最好的時間真的就是幾年,過了這幾年,想起來都忍不住要微笑。許三多說你怎麼啦?伍六一說不怎麼,就想感慨一下,不行嗎?許三多說,我知道,當起兵來一年好像幾年,一年學幾年的東西。今天看昨天都覺得很傻,可又很想從昨天再活一下。
伍六一愣了,他說你已經有了顆老兵的心了,許三多。
許三多沒有回話,輕輕觸觸伍六一腰上的一塊傷,感覺到伍六一整個身子都輕抽了一下。也許是紅花油的作用,沒一會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