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孤獨之後(1)

人這輩子好像一定會碰上這種時候:沒人關心,沒人搭理,一天天地下來,有些渾渾噩噩,剛開始還想想事,到後來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塊東西變得越來越著實,別的東西被時間磨去稜角,它倒被時間磨出稜角,到最後你終於放棄計畫,不再去度量時間,只記得那種骨哽於喉的存在。

堵著的那塊東西叫孤獨或者是自我,這麼說不夠科學,可我覺得這兩個詞同義,至少沒有自我的人不會覺得孤獨。可誰都有個自我,即使木訥如我也有個自我,而且好像我還蠻自我的,因為我孤獨的時間比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和的時候居多。

軍隊把這叫內向。

我的概念是沒有概念,除了幾個主要的人生定義外也沒什麼定義,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是走向你使勁的方向。

所以那段倒霉的時間別人會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覺得,除開沒了方向,我基本還是正常的步子踏著步。

跟六連搭夥吃飯,每兩天去團部某幹事那裡報一次到。我現在歸團部管理了,但團部又並不存在,說實話我是隨著七連家當打成了包袱的某個部分,這就是所謂的看管營房。

說起來跟在草原上看守輸油管道有點像,可遠比那難受,就算我是個從沒經歷輝煌的人,可至少也見識過了鋼七連的輝煌。

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說這話的人有點不知進退,可我那時候方向都沒了又哪來的進退?

那段時間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沒跟人說過任何話。

我的辦法是竭力抓住還看得見的任何方向,班長和連長走的時候都說你看書,學文化,要上進。

好。

我就看書。

看書就是看書,不是個目的性太強的行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書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派上用場。

謝謝團里的圖書館,我過得……至少不用數著時間。

還有就是別放棄你覺得對的規則,儘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它,確實很舒服,而且也沒人管你,可最好別那麼想,有過拉練經驗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時千萬別解下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獄。

現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時候多了,有了時間也有了空間,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發現……

我們忙于思考人生意義的時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義。

★二級士官許三多

許三多依然是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天剛蒙蒙亮就跑起來了。

臉上,卻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練的兵驚詫地看著許三多超過他們,而且身上是負了重的,這幾乎是犯了眾怒,於是操場上開始了一場無形的爭奪。許三多並沒意識到身後的追趕,他一邊跑,一邊在嘴裡喃喃地自語著:

我叫許三多,我是一個兵,是T師B團三營鋼七連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許三多,我當了三年零兩個月的兵……

這幾個月,許三多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了,好像不跟自己說點什麼,頭腦就不會清醒。

那群士兵們追著追著,怎麼也追不上,最後便不再追了。

你們不追是你們的,許三多自己還在不停地跑著,嘴裡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

……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我是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不,鋼七連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說著說著,腳步慢慢地就慢了下來。

終於有人從他身邊超過,而且也是負重的。那是伍六一。他說許三多,你在說什麼呢?許三多看了看,說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說你又犯什麼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許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剛進鋼七連反應獃滯的時候。伍六一說跑啊!許三多!說著自己加速起來。許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勁,就追了上去了。

兩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許三多終於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後一圈,他從衝刺中猛然停了下來,在操場邊坐下。伍六一沒有坐下,他在旁邊跳躍著,繼續活動著筋骨。

起來起來!腿抽筋我可不會背你回去!他不讓突然間坐下。

許三多無動於衷,汗水濕透了軍裝,他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伍六一突然覺得不對,他蹲下來,揭開許三多的軍帽,他發現帽檐下許三多,眼神極其茫然。

你怎麼啦?許三多?

我在留守。你們都不來看我。

誰樂意回七連去傷心啊?……你怎麼不來看我們?

哪個連都不喜歡兄弟連的兵,亂竄門子的,全團有幾千人,我等於是一個人。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說這兩個月你都是一個人過的?

許三多說我去六連吃飯,吃完飯就回宿舍。兩個月我跟人說不到十句話。

許三多突然臉色慘白地捂著腳。伍六一一慌,說你怎麼啦?你抽筋了?

許三多的腳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極其厲害,伍六一一言不發地把他揪了起來,在操場邊走動著,邊走邊罵著:你這個蠢貨!許三多自己也沮喪之極,他說我怕我頂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頂不住了。轉志願兵的申請發下來,我連填都不敢填,那還得熬兩年呢。日子好長啊,六一,我剛熬過去兩個月。伍六一說你原來那點出息勁呢?被人打包走啦?

那時候有你們啊!班長跟你,你們什麼都教過了,你們沒教我一個人啊!鋼七連,鋼七連,天天喊著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沒了,我一個人,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我天天都聽到你們在屋裡說話,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睜眼,就我一個人。

瞧你,就這點出息勁。

許三多說我想家了,我給我爸寫信,說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說他來接我,我沒敢回信,六一,我還是捨不得走。伍六一於是放開了他,同時推了他一把,然後看著許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動。他想家就滾蛋,滾家呆去!

我想,我也捨不得這。

……你爸啥時候來?

後天。我怎麼辦?

伍六一沒有回答,而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眨眼就到了許三多害怕的那個日子。

許三多怕有電話過來,乾脆,他把電話線拔了下來,可想了想又猶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他覺得那腳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有人霍然一下推開了他的房門。

是伍六一。

許三多這才鬆了口氣。

伍六一一步衝到許三多的面前,他說就知道你躲在這,守著電話,等著你爸,屁都不敢放一個。全團人都說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腸子早打結啦,屁大個事都得漚死!

有人罵兩句,許三多反而覺得舒服。伍六一說你爸還沒到,你在等營門電話呀?許三多嗯哪了一聲。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著罵:還拔了電話線,把話筒撩一邊?許三多嘻嘻地發笑,說是剛接上的。然後,他告訴伍六一:

我爸要不來就好了。

伍六一一聽就氣了。他說許三多,碰上點事你就跟罪人一樣,就等著別人來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話告訴你,走,你這三年當個回憶,美好不美好你自個尋思。留,你興許接著在這空屋裡漚兩年。你要哪個?

許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說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來不及啦。伍六一說:你要麼告你爸,你不走,要麼把轉志願兵的報告撕啦!主意你得自個拿!可他告訴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這人,我沒告他七連解散,他要來了一看,原來是個光桿連隊,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覺得也是。可他說,你不會跟他擰嗎?許三多說我擰不過他。

電話鈴終於響了。

許三多猶豫著不敢接。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電話。

是許三多的爸爸來了。伍六一放下電話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鬆口氣吧,你可以把決定留給你老爸做了。許三多還是沒有想好,他說他准說讓我走。伍六一說你想走不想走自個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伍六一揪著許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許三多站在團大門口,看著空空的路面發愣,他回頭看了看哨兵,也不問,但他發現哨兵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笑意。許三多發現了什麼,身子一閃,閃過了背後飛來的一腳。那一腳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點倒在地上,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動作快,又一閃,就把爸爸接到了懷裡。

許百順有點不服:你就這麼孝順啊?沒見面先閃我一下子?

許三多一邊扶,一邊滿嘴地叫爸!

許百順沒理他,說躲得很熟嘛,部隊上常有人踢你啊?

許三多說沒有。

許三多直接把父親接到了酒館裡。然而,讓許百順感到稀奇的,卻是那些從門前隆隆經過的炮車們,他不時地從椅子提起屁股。

他問:那些傢伙就是你們的戰車?

許三多說那是炮營的,自行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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