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流水的兵(2)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拍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高城佝僂著回來,臉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煙已經被咬得差不多,終於斷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著一個許三多,一個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著的許三多。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名冊。

……是沒有你。這麼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麼說還給我留了個伴?

許三多筆挺地站著。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而是悲哀了。

……可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里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看了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嗎?

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只管哭,別忍著。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

為什麼?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

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

為什麼?!

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覆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

報告連長,我知道!

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

報告連長,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

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麼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樹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

這屋裡掛滿了鋼七連歷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

可是肉呢?

報告連長,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

許三多突然地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齒地說每一句話。

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裡面是什麼,不管裡面讓您想起什麼,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

高城點了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又用手指點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麼命令?

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

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桿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里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告訴班長鋼七連解散了,我們再見面時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

他們來找七連連長高成,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著:走光了!

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

想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柜子里!高城還是一樣的口氣。

許三多在屋裡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台二十九寸電視,也沒有留下。

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地說: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里下的命令。

許三多隻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裡,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了起來:

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里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5000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

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儘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

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裡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裡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

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沖了進去。

屋裡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里,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著。

他的哭是從枕頭裡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裡。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

……連長?

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一來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幹什麼?

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

高城說不用不用!

高城一邊說一邊拚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著。

許三多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裡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里。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麼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床,鋪好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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