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鋼七連(下)

那時候我挺傻。

說這話好像現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時候我常常想起過去的事情,一個個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圖個眼眶潮濕,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壞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歡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認,只對自己的記憶承認光輝的一面,結果把他枝繁葉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電線杆子一樣光禿禿的無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確的,超酷的,牛氣的這類修飾語,用那種臭哄哄到惟我獨尊的墨水,寫在孤峰突起的一根電線杆子上。

唉,最牛氣的人都還說:我來,我見,我征服,可很多人乾脆把來和見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還征服,我又征服……

據說現在中國男人的平均年齡是六十九歲,那我願意到時候回憶我六十九年里做過的傻事。同一件事情,有時候讓你想哭,有時候讓你想笑,這東西叫回憶。

回憶沒有傻與聰明的區別,正如我也沒有必要用傻來標榜自己,正如我確定我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樣平凡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當兵不當兵甚至都沒什麼重要,可是每個人都只能經歷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這段經歷。

記得後來有位軍報的記者採訪我,我照常地說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鄭重其事,說:你的不平凡就在於你意識到自己的平凡之處。

我隱隱地覺得害怕,這樣悖論反論的話聽多了,我會丟失自己,即使我不同意他說的,也會因此成了他的對立。

除了為我維護的東西,我不想與任何人、事、觀點對立,對立不是平凡,我想要真正的平凡,像我被所有人認為傻子的那個時候。

那非常安靜。

★二級士官許三多

車場寂靜了。

車庫的門一拉上,這一季度的訓練,就暫時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後,神色就一直不對,時不時地看著牆上那一面小旗發愣。白鐵軍明白班副的心思,便說:班副,我求求你別價了,要不我上鎮里給您訂做一副?伍六一說敢!回來我貼你臉上!他像一隻不能惹的獅子。他忽然聽到有人進來,回頭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為是找許三多的,開口就說:許三多不在!

成才卻說:我不找許三多。我們班長讓我來的。

……幹什麼?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進就盯住了牆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說了待會我送過去!成才說:我們班長說,還是悄沒聲拿走就算了。

你這叫悄沒聲嗎?……用得上悄沒聲嗎?這玩意本來就是輪流掛的。

那我拿走了。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

拿就拿,廢什麼話?伍六一白了他一眼。

成才有點尷尬了,只好掏出煙來,說伍班副,抽根煙?伍六一沒理這茬,他說沒告你嗎?這旗不能單手拿,它大小是個榮譽。成才笑笑:我不尋思雙手太招搖了嗎?伍六一說:那你也得雙手拿!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後邊自己嘀咕著,見這小子就有氣,他心裡幸災樂禍著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五班實在是掛得太久了一些了,連牆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白鐵軍,把牆皮擦一擦,看著像什麼樣子!伍六一朝白鐵軍喊道。

白鐵軍便滿屋滿裝模做樣地找抹布,找伍六一又生氣了。他說你小子好像也想笑的樣子?白鐵軍說我哪敢哪?我哭都哭不出來!伍六一說那倒用不著,不變先進班集體嗎?這點小事在三班算什麼?白鐵軍便有意要逗他,說是不算什麼,可我就擔心班副的鼻子腆不起來,連走道都不會走了。

你還敢說你沒有笑!伍六一是全師的擒拿冠軍,一句話工夫就把白鐵軍摁在牆邊,只剩了發出吱哇的聲音。

高城和指導員是全連惟一有權力住單間的人,十幾平米的一間房,不過因為連帶傢具都只放了簡單的幾件制式,反而顯得空空蕩蕩。看見史今進來,高城拖過一把椅子說:坐下!別這副標準檢討姿態,那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今兒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史今一邊坐一邊說:連長您說。高城說演習完後,這周時間都挺寬鬆,也沒旁的事,我想趁機把七連整頓一下。

史今一顆心馬上懸了起來:連長您說的整頓……是什麼意思?

我還沒跟指導員商量,先叫你過來聊聊,你想想什麼意思?

史今低頭想了想,說:我知道了。

高城說:我今天平心靜氣說話,你也平心靜氣聽著,別瞎袒護他。我知道這人不笨,做事認真,小節上極為把細,放在公務班絕對是把好手,可他也根本是個心理上的侏儒。鋼七連是一線的一線,這話我不用再嚷了吧?誰都想在家過好日子,可我這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史今想解說什麼,剛抬頭,高城連忙擺手。

高城說你先別說。一連一百一十七個弟兄,誰到這連來都是個緣分,我也不是要把他推上絕路,鑒定上我會好好寫,團長對他也有興趣,咱爭取給他弄到公務班做個像模像樣的兵,你覺得怎麼樣?

如果這次沒那……那雞蛋的話,他這次演習其實表現很好。史今說。

那次挖掩體,他一個人就挖了兩方土。史今又說。

我這是偵察連,不用工兵。說到雞蛋,我告訴你,我已經一個星期不碰雞蛋了。

史今說,他現在慢慢地也能摸著靶了,那天回來他哭了一路,倒是沒暈車,我本以為他準定吐呢……

高城卻又急了,他說你幹嘛非得把他留這?史今說他喜歡這個,他不願意去別處,他現在已經慢慢上軌了。可這對鋼七連來說是個理由嗎?高城問。

史今說不是……可對我是,我只是個小班長,朝夕相處的那十一個都是兄弟,我得想想他們以後的做人。許三多要走,不管怎麼個走法,那都是一敗塗地,照您的話,他這輩子就得在心理上做個侏儒。

高城說好,你對。可各班差距本來不大,這一下子,三班被拖成倒數第一,倒數第一做長了是要兵心大亂的,我怕這一個人拖垮了我最好的一個班。再說倒數第一的班,這一班之長我想他進軍校,讓他提干,可現在沒戲了……我不想為這個人嗆走了我最好的一個班長。

史今有些意外,他說我沒那麼像樣,我沒什麼太拿手的。

高城說是,你沒什麼強項,可你這個班的每個兵都能跟著你去死,就這向心力,你讓我還能要求別的好處嗎?史今猶豫了一會說:連長,就算是吧,可這向心力怎麼來的?還不就仗著像現在這樣,什麼事情我都先想著他們嗎?

這一下,高城噎住了,他揮揮手,啞言地苦笑著。

成才將那面紅旗掛到牆上時,發現許三多貼著牆根從外邊走過,於是叫住了。他的直直地往外走著,讓許三多跟著他。許三多只有在後邊乖乖地跟著。兩人再沒有原來的親熱。越好的部隊里,後進的兵越沒有容身之地,所以許三多對成才也只敢老實地跟在身後。

兩人走到操場上坐下。成才拿出下支煙點上,盯著許三多,說:我這兩天一直在想你怎麼辦,我想出來了。許三多看著成才,沒問。

你走!

成才很武斷地說道。

許三多的臉色黯然下來,但他問:我去哪?

你已經把印象搞成了這樣了,那就很難再擰過來了。你在紅三連不是幹得挺像樣嗎?那塊地盤是你的,你跟紅三連領導說,你想回紅三連,七連這邊肯定放。聽我的錯不了,我是為你考慮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覺得奇怪了,他說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問題嗎許三多,人這輩子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是不能勉強的,這叫定數。

你這是迷信。許三多說。他說我爸說的。

成才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我是為你想的,你以為你在鋼七連還能有什麼出息嗎?我也替鋼七連說一句,你就根本不該在這個連隊,連里天天在說的榮譽感你知道是什麼吧?你能為它做什麼嗎?你……

他忽然回頭瞧見許三多在暗暗地抹淚,只好把聲音壓了壓,說行了行了,我不樂意瞧你這個樣子,你知道什麼叫黏液嗎?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真純樸,可你來當兵呢,那麼多人跟你爭,你就打著這桿旗在裡面混啊?……管什麼用呢?你以為我是靠做好人好事在七連呆著呢?七連不吃這個!

許三多嗚嗚地哭起來了。

許三多的哭聲把成才弄得亂了心了。他說你再哭我就不想跟你說話了……我真不想跟你說話了!……我跟你說過了,主意我也拿了,你去找紅三連的領導問一下,他們要不要你……你還哭,我不想跟你說話了,跟你是老鄉有什麼好的?全連都笑話我!我走了!

成才終於失去了耐性,他真的走了。

許三多想想,覺得成才說的也對,就找紅三連的指導員去了。但他不知如何跟指導員開口,便一直地跟著。指導員從小賣部里出來,一看到許三多,忙說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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