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九百五十五章 帝王心術

太極宮。

李治邁著細碎的輕步,悄悄走進甘露殿。

李世民躺在偏殿的床榻上,頭上搭著一塊方巾,面容憔悴,眼眶深陷。當初意氣風發龍精虎猛的天可汗陛下,如今卻成了油盡燈枯的滄桑老人。

李治看著李世民的模樣,眼眶忍不住紅了,卻強擠出一絲微笑,在李世民面前跪下。

「兒臣拜見父皇。」

李世民費力地睜開眼,見是李治,不由綻開了一抹微笑。

「雉奴來了,快起來,坐到朕的身邊來……」

侍候在床榻之側的常塗急忙伸手,將李世民扶起,讓他半躺著。

李治注視著父皇,語聲哽咽道:「父皇……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世民笑嘆道:「怕是不行了,病來如山倒,朕縱是天子,亦難違天意輪迴。」

「父皇莫懷憂慮心思,心情開朗一些,病便去得快了。兒臣今日打聽到孫思邈孫老神仙雲遊歸來,兒臣已遣人將他接進宮,為父皇診斷病情。」

李世民笑道:「朕的病,太醫們早已看過多次,太醫署令劉神威是孫老神仙的嫡傳弟子,連他都沒了法子,縱然孫老神仙親來,怕也是徒勞。」

李治泣道:「不會的,孫思邈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沒有法子,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李世民嘆道:「葯醫不死病,朕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必再騙自己,殊不可笑……不說這個了,朕自東征歸來後,無力打理政事,國中內外事皆交給你和三省諸公,雉奴這些日子處理政事如何?可有為難躊躇之處?」

李治搖頭哽咽道:「長孫舅父和房相,褚相他們皆全力幫兒臣,兒臣縱有不明白之處,他們都會耐心解釋,為兒臣釋疑,並一同商議過後處之。」

李世民認真聽著,然後欣慰一笑:「他們皆是朕留給你的輔政重臣,雉奴以後要好生待他們,勿使寡恩,而涼薄了忠臣之心,亦勿封賞過甚,而令朝臣致生輕慢之心,其中分寸,爾當好好拿捏,如何駕馭臣下,這也是一門大學問,雉奴還年輕,你有一生的時間去慢慢摸索,或許會栽跟頭,或許在國事政令的處置上會犯錯,甚至或許會錯殺賢良,這些都不要緊,只要未動社稷之筋骨,帝王犯下的任何錯,都有機會彌補,未來青史上,仍是滿篇美譽。」

李治神情凝重,將李世民的話一一記下。

沉默一陣,李治又道:「父皇,房相前幾日也告了病,聽說已病重了,兒臣昨日親自去房府探望,房相卧於病榻,難以起身,回來後太醫與兒臣說,房相之病,恐……難愈也。」

李世民神情沉痛,眼眶漸漸蓄滿了淚水,道:「玄齡也……唉,他一生殫精竭慮,朕得他之助,方有這貞觀之治,昔年的老弟兄,一個又一個離朕而去,朕也快了……」

難過地閉上眼,李世民嘴唇抖索,喃喃念道:「生前事,身後名,一代名相埋於黃土,青史可留滿紙遺香,玄齡不負朕,不負天下,不負此生,善也。」

李治泣道:「父皇保重身子,勿使憂思過甚,您是萬邦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兒臣還小,什麼都不懂,還指望父皇多多教誨,您一定要快快好起來……」

李世民苦笑道:「朕也不願英年而逝,朕還有許多心愿未曾了結,高句麗,吐蕃,南詔,還有與朕結下死仇的靺鞨六部……太多的敵人需要朕去征服他們,太多的征戰等待朕揮動令旗,可是,終究天命難違呀……」

深深注視著李治,李世民緩緩道:「朕留給你的都是忠臣良相,長孫無忌,褚遂良,孔穎達等人,他們的政見與朕常有不合,但朕反而更信任他們,為君者,不可憑一己之喜惡行事,朝堂里必須容得下不同的意見,不僅僅是給世人一個胸襟廣闊的帝王名聲,更重要的是,他們能想到許多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有他們在朝堂里,能夠時時提醒君王謹言慎行,為帝王查遺補缺,當初魏徵在世時,向朕上疏不下萬諫,就算常常把朕氣得半死,不止百次對他動了殺心,可朕終究沒動他,究其原因,是因為朕知道他們都是忠臣,他們上逆耳諫書不是為了自己陞官,而是為了天下,為了咱們的李姓江山,他們,是制約君權的一股重要力量……」

「雉奴將來登基後,朝堂里也要提拔一批像魏徵這樣不懼君威的諫臣,你要將他們待若上賓,不可輕慢,臣子上諫就算再難聽,你心中再生氣,也不可輕易因言治罪,否則會傷了天下臣子和士子的心,治罪多了,慢慢的也就沒人敢勸諫你了,於是無數雙眼睛就這麼看著你,就算你犯下了大錯,他們也不會再出聲了,長久之下,國必亡焉。」

李治垂頭恭聲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說了一陣話,李世民的神情有些疲乏,喘息也急促起來。

李治上前為李世民輕揉胸口,一邊道:「父皇身子不適,先歇息吧,待父皇身子好些,兒臣再來請教治國事宜。」

李世民閉著眼,道:「雉奴今日前來,是有事要說么?」

李治沉默片刻,道:「兒臣確實有事,但父皇您的身子……」

「無妨,說吧,何事令你拿不定主意?」

李治低聲道:「是關於李素的事。」

「李素怎麼了?」李世民嘴角一勾,道:「難不成他又闖禍了?」

李治也笑了笑,道:「是闖禍了,不過這個禍早在貞觀九年便闖下了,今日算是了結。」

李世民似有所覺,眼睛忽然睜開,憔悴疲憊的目光閃過一道銳光。

「詳細說說。」

李治遲疑了一下,道:「李素今日領兒臣到長安東市,說是要送給兒臣一件禮物,東市的街邊,李素讓兒臣隨意提幾件自己想知道而無法知道的事,兒臣提了,每件事在一炷香時辰內都得到了答案……」

李治將今日東市所遇娓娓道來,李世民一直沉默地聽著,神情愈發複雜起來。

待李治說完,李世民仍不發一語,表情莫測。

李治擔心地看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聽李素說,父皇您……應該知道此事吧?」

李世民點點頭:「朕確實知道,貞觀十年時便已知道了。」

「這事兒確實是李素犯了錯,可兒臣以為,李素暗中培植出這麼一股勢力,其原意並非針對朝廷,而是為了東陽皇姐,他純粹是想自保,希望這股勢力能幫他和皇姐換來一個好的結果,與朝廷軍隊並無干係,事實上他也沒有利用手中的這股勢力插手國事……」

李世民哼了一聲,道:「他的初衷,朕自然也清楚,否則你以為朕會容許他這股勢力的存在而無動於衷嗎?若他表露出一絲反意,朕早將他處死了!」

李治笑道:「父皇英明,事實上這股勢力最終還是悄無聲息的掌握在父皇手中了,父皇向裡面安插人手,李素也心知肚明,這幾年已完全撒手不管,未曾再動用過它,當初李素培植它,只能算是年少輕狂,不懂事之舉……」

李世民扭頭看了他一眼,道:「雉奴這前前後後的為李素開脫解釋,做得太明顯了。」

李治臉一紅,笑道:「就算兒臣不為他開脫解釋,父皇自問捨得殺他么?李素可是有著一肚子神秘莫測本事的能臣呀,兒臣未來還要重用他呢,還請父皇給兒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擔保李素以後不會又瞞著你弄出另一股勢力么?天子眼皮底下有這麼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勢力,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李治神情嚴肅地道:「兒臣可以擔保李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

「為何?你憑什麼擔保?憑你和他的交情嗎?」

「憑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當初肯重用他,並破例將年紀輕輕的他晉為縣公,不也是看重他沒有野心嗎?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無論任何帝王都會樂於重用的,事實上,李素也從未讓父皇失望過,兒臣相信,未來的李素,也不會讓兒臣失望,既然是國士大賓,兒臣當以國士待之。」

李世民闔眼,長嘆道:「雉奴,先不論朋友交情,只論君臣,從君臣上來說,你今日為一個朋友求情,而將社稷安危放在其次,這是非常不明智的,這樣的錯誤,你只許犯這一次,以後朕不想再聽到你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該站在家國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嗎?」

李治凜然應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個人才,而且非常聰明,從他將這股勢力完全無保留地送給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實懂得趨吉避凶之道,這樣的人才,無論身處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無虞……罷了,這幾年朕與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決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過他這一遭,他為朕的大唐立過那麼多功勞,便容許他犯這一次錯吧……」

李世民說著,眼睛忽然睜開,無比銳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緩緩道:「不過雉奴你要記住,這樣的錯誤,只能容許他犯這一次,僅有的一次!而這一次的名額,他已用完,若將來他又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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