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九百四十五章 父子衷腸(上)

突如其來的問題,連常塗都嚇了一跳。

這個問題實在很要命,若李素此刻在李世民面前的話,差不多該嚇到尿褲子了。

此時的李世民仍闔著眼,神情很平淡,彷彿只是一句不經意的閑聊似的。

常塗在腦海里仔細措辭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李縣公和他同鄉的那個姓王的小子數年前弄出這股勢力,奴婢已派了許多人滲透到這股勢力里去了,暗察了幾年,奴婢查清當初李縣公培植這股勢力,似乎為了自保,當時他與東陽公主殿下之事尚未被陛下所知,李縣公似乎是為了應對此事而為。」

李世民嘴角浮起冷笑:「為了朕的女兒,他倒真是用心良苦啊……不過,朕不信李素僅僅只是為了東陽才刻意培植出這股勢力,應該還有更大的目的……」

事情揭開,李世民的問題也越來越尖銳了。

常塗想了想,道:「可奇怪的是,自從當年李縣公奉旨晉陽平亂回到長安以後,這股勢力便一直沒有動用過,期間王直多多少少還露個面,至於李縣公,似乎將這股勢力完全忘了似的,再也不曾用過它了,再後來,前太子謀反事敗後,就連王直也沒再露過面了,平日里的事務全由王直下面的四個頭目在管理,長安街市上那些潑皮無賴的開銷,李縣公倒是沒有斷過接濟,每年付在這方面的錢財,大抵超過了五千餘貫……」

李世民冷笑:「好手筆,之所以不露面,是因為李素不敢,知道他為何不敢了么?呵呵,李素是個聰明人,想必他察覺朕已注意到這股勢力的存在了,對任何帝王來說,都城眼皮子底下出現這股不由帝王掌控的勢力,絕對是件犯忌的事,說嚴重點,這是死罪!李素正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馬上和那個姓王的小子蟄伏起來,這股勢力當初能幫他,現在也能害他,想必如今在李素的眼裡,這股勢力已經成了燙手山芋,握著燙手,想丟又不敢,哈哈……」

常塗小心地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這股勢力?」

李世民神情變得複雜起來,嘆道:「朕原本是真想殺了李素的,這個念頭不止一次有過,正如當年朕對魏徵一樣,三番五次想過要殺他,可是,畢竟人才難得啊……」

「朕的大唐,只願自朕以後,能夠傳延千秋萬世,能夠在歷代李氏子孫的手中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盛世,讓大唐的名號成為青史上最耀眼最出彩的一筆,既有如此氣魄,便需要有配得上這等氣魄的胸懷氣量,這些年,下面的朝臣武將們造朕的反的人有許多,有些造反事敗後,朕還是原諒了他,比如侯君集,明刀明槍造朕反的人朕都能寬恕,何況一個並未露出半點反意的李素呢?」

「只要初衷並非為了造反,為了推翻朕的江山,朕可以原諒他,正是這種念頭,每次都遏制住了朕想殺李素的心思……」李世民笑了笑,道:「幸好,李素是個聰明人,真的很聰明,尤其是趨吉避凶的本事,連朕都想佩服他了。」

常塗小心地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任由這股勢力存在?」

李世民神情頓時冰冷:「當朕是傻子么?這股勢力若未掌握在朕的手裡,交給任何人都不放心,不能為朕所用,自然要除掉他,不單是除掉這股勢力,還要除掉培植出這股勢力的人,哪怕這個人是李素,該除掉時也要除掉,不能留情!」

常塗一凜,急忙應是。

李世民又冷笑道:「說李素是個聰明人,倒是真沒說錯,常塗你看看,在他的布局之下,這股勢力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鑒之處,尤其是從上至下單人單線縱向管理,橫向之間全無聯繫,哪怕兩個人同屬一個上級統領,這兩個人面對面時也是互不相識,如果這是一張大網,那麼大網裡每一根線都很重要,同時又顯得不那麼重要,就算其中的一根線斷掉了,還有另外的線直通上層,然後上一級可以迅速的將這根斷掉的線去掉,重新換上一根線,網還是網,沒有任何損失,這個李素的奇思妙想,果真不凡,明的暗的,都能做得有聲有色,驚艷世人,如此人才,朕委實捨不得殺他……」

常塗恭敬地問道:「那麼,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嘆道:「朕在等李素自己來認罪。」

「他若一直裝糊塗,不認罪呢?」

李世民目光頓時冰冷起來:「那麼,便與朕同葬寢陵吧!」

常塗凜然,垂頭不敢吱聲。

氣氛再次沉寂下來,二人曬著陽光,李世民似乎已沒了說話的興緻。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一個時辰,快到午膳時分,一名小宦官匆匆而來。

「陛下,魏王殿下求見。」

李世民睜開了眼,道:「魏王是獨自來的么?」

「是。」

李世民沉默許久,幽幽嘆道:「該來的終歸會來,該說的話,也該說了,宣他進殿吧。常塗,扶朕進去。」

許久以後,一個圓滾滾的大胖子出現在殿外,跪在門檻外垂頭道:「兒臣泰,拜見父皇。」

李世民已坐回了殿內,像個遲暮的怕冷的老人,身上裹著一層皮氅,有氣無力地道:「進來吧。」

李泰謝過,起身,脫履進殿。

離朕十餘步時,李泰在李世民面前站定。

李世民定定看著這張自己曾經無比寵愛的臉龐,目光不由露出幾許熟悉的久違的柔和。

「青雀進宮見朕可有事?」

李泰恭敬地道:「兒臣無事,特來向父皇問安,父皇身子微恙,今日可好些了么?太醫開的方子熬的湯藥,父皇可服用了?父皇若覺得宮裡太醫署的那些太醫無用,兒臣最近搜尋了一些民間頗富盛名的名醫,若父皇不棄,不如請那些民間的名醫們進宮,為父皇瞧瞧病情如何?」

李泰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李世民眼中的柔和之色愈濃郁,眼中甚至露出了久違的寵溺的笑意。

「青雀有心了,有此孝心,朕很欣慰……」李世民含笑道。

李泰眼眶發紅看著李世民,道:「兒臣惟願父皇的身子快些好起來,不忍見父皇被病痛折磨,昨日兒臣去道觀許願,請道君將父皇的病痛轉移到兒臣身上,兒臣願代父皇生病,而父皇永遠是那個意氣風發,精神矍鑠的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愈發感動,他的眼眶也泛了紅:「好孩子,好青雀,朕……很欣慰,很欣慰。」

李泰淚眼婆娑看著他,跪在他面前輕聲道:「父皇,一定要快快好起來,答應兒臣,好嗎?」

李世民也流下淚來,淚中含笑,不停地道:「好,好,朕一定會好起來的。」

父子二人難得的溫馨時刻,大殿安靜下來,任這對父子傾瀉天倫之情。

良久,李世民從軟榻上坐直了身子,朝李泰笑著招了招手,道:「青雀,過來坐,離朕近一些。」

李泰邁著短肥的腿,緩緩走向李世民。

李世民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握住李泰白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李世民嘆道:「青雀,朕心中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你啊……」

李泰急忙道:「父皇何出此言?兒臣從小到大被父皇寵愛,如同生活在蜜罐里一般,不曾感到過一絲委屈,父皇哪裡對不起兒臣了?應是兒臣讓父皇失望了才是,是兒臣錯了。」

李世民嘆道:「這些年,大唐風風雨雨,咱們天家皇族也是風風雨雨,未曾平靜過,朕委實太累了,累於國事,也累於家事,說實話,朕不是好父親,捫心自問,朕確實疏於對皇子們的教導,而致許多皇子品行不端,德行有虧,被無數臣民責罵,這是朕的過錯,幸好朕有你這麼一個好兒子,從小聰慧,好學,勤奮,所有皇子里,你是最能讀書的一個,也是學問最高的一個,以你如今所學,縱與當世大儒坐而論道,亦可從容應對,此為我天家麒麟兒也,有子若青雀,朕實慰之。」

鋪墊了這麼多的好話,李泰終於懵懵懂懂彷彿明白了什麼,似乎有預感今日父皇會說什麼,李泰神情有些慌了。

「父皇,好好的為何說起這些?兒臣……兒臣很害怕。」

看著李泰哀求般的可憐眼神,李世民心一軟,然而片刻過後,終究又硬起了心腸,緩緩道:「青雀,有些話,朕遲早要說的,這些話朕若不說,將來必給你帶來殺身之禍,所以,朕接下來的話你必須好好聽著,每個字都要記清楚。」

李泰忍不住微顫起來,神情布滿了絕望,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垂頭道:「是,兒臣恭聽父皇訓斥教誨。」

李世民闔上眼,許久後,慢慢睜開,嘆道:「青雀,你應該知道,朕向來是極寵愛你的,當初承乾還是太子時,朕心中便有過好幾次猶豫,覺得你似乎比承乾更適合當太子,因為你懂得自律,因為你勤奮好學,也因為你為人謙遜有禮,可是啊,誰叫承乾是嫡長子呢?無論他的為人品行再怎樣不配,他的出身註定了只能由他當太子,尤其是,朕當年在玄武門做過那件事後,更不能隨便易儲,否則便亂了綱常,所以那時儘管朕其實更屬意你來當太子,這個想法最終只能不了了之,朕縱是皇帝,也遮不住天下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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