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九百三十九章 英雄遲暮

離開太平村,眾人策馬飛馳。

景色在李素眼中飛速倒退,和煦的春風拂過臉龐,柔柔痒痒的,很舒服。

微風一吹,李素的腦子忽然清醒起來,想到剛才東陽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生出了疑惑。

她是不是有事對自己說?

剛才見面太匆忙了,李素暗暗記住,等面君過後,再好好問問她。

一個多時辰後,李素領著部曲們進了長安城,進了城後,李素老實地下馬,部曲們為他牽著馬,李素則負手在前面慢慢走著。

雖說李世民早已允許他長安城騎馬的殊榮,李素卻很少在城裡騎過馬。皇帝允許不代表自己可以肆無忌憚,人家那是客氣,自己不能當成福氣,為人臣子該有的謙遜與謹慎還是要時刻記在心裡的,古往今來那麼多臣子被皇帝莫名其妙弄死,大抵便是臣子真沒把自己當外人,皇帝允許什麼他就幹什麼,大大咧咧百無禁忌,總以為自己是皇帝捧在手心裡的寶,這種人的結局很少有壽終正寢的。

牽馬穿過長安城的各坊,直入朱雀大街,順著朱雀大街一直往前,李素很快到了太極宮門前。

朝門口的羽林禁衛遞上腰牌,禁衛仔細查驗過後,便派人入宮通稟,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宮門打開,門縫裡閃出一位年輕的宦官,笑著朝李素行禮,然後領著李素入內。

跟著宦官走進宮,直到甘露殿門口,宦官示意李素在殿外等候,沒過多久,宦官傳話,陛下宣李素進殿。

李素在殿外廊下脫了鞋,只著足衣悄然入殿。

走入殿中,李素明顯察覺到一股濃濃的頹喪氣息,只覺得殿內很壓抑,就連陽光灑進來都帶著一股子消極的味道。

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正半坐半躺在殿首的軟榻上,仔細看了看李世民的模樣,李素不由大吃一驚。

李世民的頭髮竟然白了一半,神情憔悴,氣色灰敗,額頭上纏著一塊白巾,雙目獃滯無神,就連李素進殿他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彷彿連抬眼皮這個動作都覺得費力。

「臣,涇陽縣公李素,拜見陛下。」李素朝李世民躬身行禮。

李世民嗯了一聲,嘴唇張合間,輕聲說了一句話,李素此刻離他一丈多遠,李世民語聲太輕細,李素沒聽清。

「呃,陛下剛說了什麼?恕臣耳力不好,沒聽清楚。」李素尷尬地道。

李世民嘆了口氣,聲音高了許多,這次李素聽清了。

「朕剛才說,要你走近一些,朕……說話費力。」

一句話說完,李世民已有些喘息了,同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李素暗暗嘆息,聽李世民說話,中氣不足的樣子,似乎已非常虛弱了,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精神矍鑠的天可汗陛下,此時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英雄遲暮,君王意氣已盡。

東征一戰的結局,幾乎打垮了這位向來不肯服輸的皇帝,一生的榮耀和威名,在這一場征戰中消耗殆盡。

李素朝李世民走過去,走到離他兩步距離時才停下腳步。

離得近了,李素才發現李世民蒼老了許多,臉上甚至出現了零零星星的黑色老人斑,呼吸也有點急促,聽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給人一種隨時一口氣喘不上來立馬駕崩的感覺。

「陛下,您……保重龍體。」李素神情傷感地道。

無論他對李世民多麼的不喜歡,不可否認的是,李世民終歸是一位好皇帝,這位皇帝當父親很失敗,當上司很失敗,當兄弟很失敗,當別人的兒子很失敗,可是,皇帝這個角色他無疑是成功的,大唐正因為有了他,才會如此精彩,如此激昂,煌煌盛世有了他的帶領,這個充滿了神奇與浪漫的國度才會煥發蓬勃的生機,壯闊時如同進軍的戰鼓,深沉時如同淺斟低唱的詩句。

盛世仍在,英雄已老。

李世民看著李素,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昨日李績進宮,與朕詳細說過你們斷後狙敵的經過,朕很欣慰,你和李績的戰果給朕挽回了天大的顏面,此次東征本是敗局,因為你們舅甥二人的謀劃,敗局生生扭轉成了平局,聽說攻打高句麗都城的主意還是你出的?果然不愧是大唐英傑,不枉朕這些年饒你一次又一次闖出來的禍,你……很不錯。」

李素急忙道:「臣只是奉旨而為,並無寸功,陛下運籌帷幄,遙勝於千里之外,臣等攻破敵國都城皆是陛下謀略授意,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神情平淡地道:「呵呵,昨日李績進宮見朕,也是同樣的說辭,你舅甥二人難道早已商量好了?鐵了心要把這樁功勞推給朕?」

「陛下,臣不是推功勞,陛下命臣等斷後狙敵之前面授機宜,就是這般吩咐臣的,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而行罷了,不敢居半分功。」

李世民忽然冷笑:「你們推得倒是乾淨,朕卻沒那麼厚的臉皮接住,功勞是誰的就是誰的,朕若連臣子的功勞都搶去的話,這個皇帝當得豈不悲哀?朕從起兵反隋到如今,何時做過搶功之事?李素,你以為朕的臉皮和你一樣厚么?」

李素腦中飛快轉動,嘴上卻道:「不敢,臣的臉皮其實和陛下一樣薄,可謂吹彈可破,世人對臣的誤解甚深也……」

「閉嘴!」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氣息又有些亂了,這次顯然是被李素氣的。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李世民緩緩道:「是非功過,後人評說。事實上,朕發起的東征根本不必等後人評說,朕自己就能做個評斷。」

頓了頓,李世民神情頹喪道:「東征之敗,皆朕之過錯也!」

李素愣了一下,抬頭迅速掃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頭沒吱聲。

「此戰發起的時機不對,國庫貧瘠,糧草不足,軍械緊湊,士氣不穩,決策錯誤等等,這些都是東征之戰里埋下的隱患,靺鞨六部燒毀我軍糧草是致敗的主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軍久攻安市城而不下,損兵折將士氣低落,被敵人驟然偷襲,所有的隱患全部爆發出來,這才是東征之敗的真正原因。總之,朕在這場戰爭里犯過的錯太多了,事後朕回想自省才發覺,東征之戰從開始便錯了,若能再等上三五年,或許結局會不一樣。」

李素垂頭仍沒說話,關於這一戰,死的人太多,錯的人太多,戰後思考的人也太多,大戰結束以後,彷彿人人都成了諸葛亮,當初這樣做不對,那樣做才對,當初打這裡就好了,打那裡不對……

好話歹話都讓你們說完了,李素還能說什麼?

神情失落地注視著殿外的陽光,陽光有些刺眼,李世民眯了眯眼睛,悠悠嘆道:「子正,你說說,朕有生之年能征服高句麗么?」

李素垂頭道:「陛下,高句麗已由國主高藏掌權,高藏與泉蓋蘇文不一樣,至少二人對大唐的態度不一樣。」

李世民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讓朕暫息東征之心?」

「是,臣以為,近十年內,不應再東征了,請陛下給大唐百姓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吧。」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這是你的想法?」

李素抬頭直視這他的眼睛,回答得很堅定:「是,臣以為,大唐十年內不宜再發動任何大規模的戰爭了,再打下去,好好的盛世基礎會被消磨殆盡,百姓們將重新回到貧困之中,臣建議陛下將大唐國政的重心從征伐轉化到民生,請陛下的目光從異國的版圖轉移到治下子民的衣食上,懇荒,扶農,興商,開渠,修堤,減賦,推行改良新稻種,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須要做的事,戰爭已結束,百姓和將士們都該喘口氣了。」

李世民盯著李素的臉,許久,緩緩地道:「子正斯言,實為謀國治世之論,不知不覺,子正也漸漸像個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並沒有正面回應李素的話,李世民忽然說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奪權,王宮前斬泉蓋蘇文,其所為應與子正脫不了關係吧?」

李素笑了:「有關係,但關係並不大,臣確實給了他一些建議,甚至還臨時給他五百顆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並未全按臣說的去做,當然,最後的結果成功了,過程如何並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場,你認為高藏當權比泉蓋蘇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實實道:「臣不敢保證,但臣以為,高句麗誰當權並不重要,無論是泉蓋蘇文或是高藏,他們內心裡對大唐都存著敵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讓高句麗國中生亂,亂成一鍋粥,兵變奪權什麼的,誰輸誰贏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讓他們自亂後騰不出空來與大唐作對,只能強行壓下敵意,老老實實對大唐俯首稱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敵意,他們遲早會再次撕去恭順的外衣,那時大唐該如何應對?」

李素也笑了:「那已是一二十年以後的事了,那個時候,大唐大抵也喘過氣來了,陛下再領軍去教訓他們一頓,或者乾脆滅了他們的國。」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此事做得好!其實你們攻破高句麗都城的消息傳回長安,世人皆贊爾等之功,可是依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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