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七百七十九章 漸生去意

李家大多數時候是風平浪靜的。

有這麼一位懶散憊怠的家主,明明一身本事卻偏偏雲淡風輕與世無爭,李家的日子自然也不可能過得雷鳴電閃驚濤駭浪。

所以,李素與安平侯的衝突對李家來說,算是一個事件,李家上到薛管家,下到丫鬟雜役,閑來無事時總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悄聲議論幾句,某知情人士面對圍在自己身邊一臉求知慾極強的人們時,總會不自覺地露出一副鶴立雞群的傲然姿態,好像自己知道了一些內幕八卦消息便多麼了不起似的,無形中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事件歸事件,李家上下卻沒有任何緊張或不安,尤其是安平侯還親自登門道歉過了,對李家來說,這件事只不過是無聊日子裡的一個談資,一個八卦話題,它的作用僅止於給單調的日子多幾分調劑的色彩。

李家的主母也很淡定,儘管她知道得更多,知道這件事沒外人看到的那麼簡單,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在謀劃著什麼,布局著什麼,這個布局與李家的退路有關。

一個家族的迅速成長,總是危機與機遇並存的,許明珠這幾年也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明知這件事背後有長孫無忌的影子,明知李家有可能會遇到很嚴重的麻煩,但許明珠心裡卻並沒有任何不安,相反,此時的她無比平靜,甚至可以用「氣定神閑」來形容。

因為她相信李素,相信自己的夫君,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最有本事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而他想解決的麻煩,也沒有解決不了的。

尤其是,許明珠最近察覺到李素對她也有了一些變化,朝堂事,門閥事,不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李素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她,有時候甚至帶著幾分商量的語氣,儘管她不可能拿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儘管她經常連聽都聽不懂,可李素還是很耐心,不厭其煩地給她解釋,然後說出自己的看法,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遇到什麼事該如何應對,似乎在把她往女強人的方向培養。

對許明珠來說,這無疑是非常可喜的變化,她在乎的不是掌握某種權勢,也不是參與了某件大事,而是清楚的了解了夫君每時每刻在想什麼,做什麼,為何這麼做,這個……很重要。

曾經的失落,曾經的惶恐,曾經因自己的一無所知而害怕的心理,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如今充盈心中的,是滿滿的自信和欣喜,有一種找到了夫君,也找回了自己般的釋然和安寧。

……

相比許明珠的自信,一直在李家當丫鬟的武氏卻越來越不平靜了。

說來武氏在李家的定位有點怪異,李家上下從薛管家到丫鬟雜役們都知道她的身份是丫鬟,而且是個很奇怪的丫鬟,因為這個丫鬟平日里不需要做任何事,薛管家也無權指使她,她工作的地點更是令人驚詫,——她在家主李素的書房工作。

大戶人家對隱私還是非常注意的,尤其是主人的隱私,而主人的書房便是家宅之中最隱私的禁地,家裡打掃書房的下人都必須由主人指定專人,連家主的正室夫人想進書房,都要先敲門再進,從這個角度來說,書房甚至比主人的卧室更禁忌,不是隨隨便便能進的。

而武氏,卻在家主的書房裡工作。

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工作,有內院的丫鬟路過不小心瞥見書房裡的她時,她正在書房裡認真地看書,一手捧著書,另一手拎著毛筆,看著看著,不時下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翻頁,繼續看,偶爾垂頭寫字……

如果一定要說武氏具體的體力工作,大概只有一樁,那便是李素的書房全由她來打掃,任何人不準擅入。

一個能在家主書房禁地工作的丫鬟,一個與薛管家平起平坐的丫鬟……沒有任何說法和解釋,李家上下卻非常有默契地將武氏當作李家一個特殊的存在,連薛管家見了她也會主動上前見禮,臉上的笑容無比殷勤熱切,而武氏也只淡淡頷首,應付般回以一禮,一來一往間,武氏在李家的地位竟無比超然起來。

別人不知究竟,所以敬畏。但武氏卻很清楚,自己在李家名為丫鬟,其實是門客。

門客有什麼作用?

家主疑難或危難,門客必須挺身而出,或為家主出謀劃策,或為家主擋刀擋箭,武氏所扮演的角色,便是為李素出謀劃策的門客,睿智,冷靜,直指時弊,一切以李素的利益為原則。

武氏已漸漸習慣了這個身份,在李家,她是超然的,受尊敬的,沒有任何人敢欺凌她,就連主母許明珠,也對她保持著非常客氣的態度。

然而,武氏卻很無奈,因為這兩年觀察下來,她漸漸發現,以李素的能力,他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謀士門客,許多事她還沒張嘴分析,李素已經想好了對策,而且事實證明,李素的對策往往都是最正確最合適的做法。

家主太聰明,尤其是比謀士門客聰明,對門客來說,無疑是很受傷的事,武氏在李家越來越發現自己已沒了存在感,似乎她的存在對李素而言可有可無,李素總有自己的主意,對發生的任何事的看法,李素總比她精妙得多,相反,武氏反而常常被李素教導指點,每說到最後,武氏才一臉恍然大悟,隨即便是無盡的羞愧。

武氏拚命想改變這種現狀,因為太傷自尊,相比當初剛來李家時的浮躁和稚嫩,如今的武氏已改變了許多,武氏漸漸變得越來越穩重,越來越冷靜,與李素分析商議事情時越來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偶爾也能收穫到李素一記讚許的目光,那一瞬間武氏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然而,終究還是不如他。

對李素,武氏甚至有種畏懼感,她感到自己時刻被李素拿捏在手心裡,或許不至於沒法動彈,可是,動彈的範圍終究有限,就像那隻姓孫的猴子,無論翻了多少個筋斗雲,飛了多少個十萬八千里,他還是沒有飛出如來佛的手掌之外。

……

這次李素與安平侯的衝突,後來安平侯親自登門道歉,武氏便隱隱察覺到不對勁,有心想上前問問究竟,可是李素卻一直牽著許明珠的手,從前門走到內院,武氏遠遠跟在後面,直到夫妻二人說完了話,許明珠嘴角噙著輕笑回了屋,武氏才怯怯地站了出來。

李素轉身後便看到了她。

武氏的模樣仍舊有些青澀,就那麼怯怯的站在內院一株桃樹下,桃樹上的桃花正迎著春風綻放,樹下粉色的落英里,武氏亭亭而立,人面桃花相映紅。

畫面非常的賞心悅目,李素有過短暫的失神,隨即朝武氏溫和地笑了笑。

「你有事?」

武氏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仍舊柔柔怯怯的樣子點頭。

「有事就說,莫扮出這副不勝涼風般嬌羞的樣子,咱們認識這麼久了,彼此是個什麼德行大家都清楚,還是請武姑娘收了妖法吧。」李素笑得很燦爛,但話說得卻很不客氣。

武氏一滯,不勝涼風般的嬌羞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隨即小心翼翼地白了他一眼。

看著李素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武氏不由暗暗苦笑。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根本無從隱藏掩飾,他的眼睛像一面照妖鏡,任何妖物在他面前都會現出原形。

「公爺,您與安平侯之間……」

「哦,小事,昨日有過衝突,現在你也看到了,安平侯親自登門賠禮,事情算是過去了。」李素漫不經心地道。

武氏猶豫了一下,道:「公爺,奴婢以為……這不是小事。」

李素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笑道:「願聞武姑娘高論。」

「奴婢聽說,公爺與安平侯之子的衝突,是因侯家而起?」

「不錯。」

「侯家已頹敗,公爺卻為了侯家而與安平侯結仇,您……權衡過利弊嗎?」

李素深深看著她,笑得若有深意:「武姑娘,人活在世上,是否做每件事都必須先權衡利弊?佛祖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時,他權衡過利弊嗎?」

武氏遲疑片刻,神情忽然浮上堅定,道:「佛祖有大法力,有不死身,所以他敢入地獄,不在乎利弊,只因有恃無恐,公爺,恕奴婢冒犯,您……不是佛。」

李素愣了一下,顯然武氏今日的話鋒有些犀利,於是笑著搖頭道:「武姑娘,你可以對神佛沒有敬畏心,但你不能只憑利弊得失去做人做事,這種人活到最後,哪怕能夠長命百歲,可是……終歸少了一絲人味兒,你說呢?」

武氏臉色一白,隨即垂下頭,輕聲道:「奴婢聽懂了,公爺是在責罵奴婢……」

李素長長嘆息。

武氏美麗聰慧,可他卻從來不敢生出將她收為侍妾的念頭,這就是根本原因了。

她的無情冷酷,是刻入骨子裡的,歲月沉澱越久,她會變得越冰冷,哪怕外表再艷麗,可她心中卻沒有情,她眼裡的世情萬物,只有「利弊」二字,這樣的女人,無情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收為侍妾後她能安分幾年,一旦遇到對她更有利的人或事,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背叛自己,登上更高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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