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七百三十五章 必有所欲

李素一直很遺憾,遺憾自己沒與娘親相處過,家裡有母親是怎樣的日子,這輩子他並不知道,他也遺憾許明珠不曾與自己的娘親相處過,在李素懶散又懂得享受生活的性格里,父母妻兒俱在的家庭,才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安寧。

假設沒有作用,親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看著老爹如今孤零零的一個人生活,李素常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有心想與老爹好好談一次,勸他續一房弦,生活里至少有個知冷知熱排解孤獨的老伴,可是上次在娘親的墳上看見老爹流露出來的深情,李素便知道說什麼都沒用,李道正已經堅定了決心,要用自己的餘生來懷念亡妻,他的心裡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個女人了,或許,孤獨對他而言是幸福的吧,用亘久的孤獨時光,來回憶當年每一天每一個時辰的甜蜜,餘生完全沉浸在這份幸福的回憶里,一直到終老。

那一輩人的愛情看起來那麼平淡,可是,到底是什麼令他們如此刻骨銘心,一生不忘?

李素這個活了兩輩子的人都不太清楚原因,年輕人的愛情像噴發的火山,轟轟烈烈富有激情,恨不能下一刻兩人擁抱著撲進火堆里燒成灰燼。可是上一輩的愛情,平淡得只剩下了油鹽醬醋,偏偏活進了彼此的血肉骨髓里,一人先逝去,另一人也就只剩下了半條命。

李道正如今就是這樣,他的話很少,每天扛著農具幹活,回家後便蹲在門檻外,望著天邊的夕陽和晚霞發獃,一直到夜幕降臨,便起身拍了拍灰塵,吃了晚飯便獨自回到屋裡,睡覺或者繼續發獃。

李素很擔心老爹如今的狀況,以前見他發獃尚不覺得,以為只是老爹和自己一樣,正在享受這平靜安逸的生活,然而身世解開之後,李素突然明白他為何每天總是那麼渾渾噩噩的模樣,母親的墳,已長在了他的心裡。

擔心,卻又不知如何解決,李素急在心裡卻無可奈何,只好每天把自己發獃的時間抽出來,盡量陪著老爹,在他面前嬉皮笑臉逗他開心,李道正擠出笑容呵呵兩聲,久了便不耐煩了,每次李素靠近便非常嫌棄地把他趕遠。

……

與祿東贊談判後的第二天,家裡來了客人。

客人勉強算熟人,真臘國王子石訥言。

文成公主和親吐蕃一事,在李素與祿東贊談判過後有了很大的進展,至少吐蕃鬆口了,沒那麼強硬了,甚至願意忍氣吞聲把自己擺在與其餘五國同一起跑線,大家公平競爭公主歸屬,對真臘國王子來說,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當然,真臘王子的登門對李素來說也是好消息,他喜歡見客人,尤其是豪爽大方慷慨的客人。

三步並作兩步,李素興匆匆跑到大門外親自迎接王子殿下,薛管家打開門,李素一腳跨出去後便愣了。

門外空空蕩蕩,石訥言穿著一身大唐士子打扮的圓領長衫,臉帶微笑,神情恭敬且略顯拘謹地站在門外,見李素居然親自相迎,石訥言不由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急忙上前兩步行禮。

李素的笑臉有點僵硬。

當豪爽大方的客人突然間變得不那麼豪爽大方了,未免令主人大失所望,接客的熱情度急劇下降。

是的,今日石訥言單人單騎而來,別說禮物了,連個隨從都沒帶。

李素愣了很久,以至於連石訥言朝他行禮都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以對,眼睛一直盯著石訥言身後。

「王子殿下是獨自一人來的?」李素失望地看著他。

石訥言笑道:「對,人多眼雜的,帶的人多了怕給李縣侯添麻煩……」

李素失望地喃喃自語:「你一個人空著手來……才是真正的給我添麻煩啊。」

「李縣侯說什麼?」

「沒什麼……」不死心地踮起腳朝石訥言的身後張望了許久,李素絕望嘆道:「……果真沒有禮物,毫無懸念,毫無驚喜。」

太不講究了,猢猻就是猢猻,掛個王子的招牌,也只是一隻身份稍微高貴一點的猢猻罷了。

李素的熱情銳減,又變得懶洋洋沒精神的樣子。

「怠慢王子殿下了,殿下請進。」李素強笑著請人進門。

石訥言急忙謙讓,賓主一前一後進了門,在前堂各自落座。

客氣地拱拱手,李素連最基本的寒暄廢話程序都省略了,直奔主題問道:「殿下今日蒞臨寒舍,不知是為了……」

石訥言直起身子,快步走到前堂正中,鄭重且正式地朝李素長揖到地。

「石某特來感謝李縣侯義伸援手之大恩,此恩同再造,石某深銘五內,」一臉感激涕零地看著李素,石訥言嘆道:「事情我都聽說了,李縣侯與吐蕃祿東贊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終於逼使祿東贊妥協改口,石某若與屏兒能玉成良緣,全托李縣侯之賜。石某不知何以為報,本欲用尋常阿堵銅臭之物感謝,可我知道李縣侯是位性情高潔的名士,若真用世俗錢財作為謝禮,倒是玷污了恩人之高義,只好放棄這個想法……」

李素的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

氣啊!比剛才見這隻猢猻空手而來更氣,憑什麼我就「性情高潔」了?憑什麼就不能用世俗錢財來玷污我了?我迫切渴望被玷污的心情你知道么……

深深吸了口氣,李素試圖力挽狂瀾,使勁擠出個笑臉,緩緩地道:「其實我本是世俗中人,咱們既身處世俗,便該用世俗的法子解決施恩與報恩這種俗事,殿下,這個……呵呵。」

石訥言茫然地看著他,很顯然,根本不懂李素話里的深意。

李素氣得暗暗咬牙,考慮要不要學習一下猢猻語再跟他溝通……

不懂就不懂,中國自古崇尚含蓄之美,話說到一半就夠了,若說得太直白,吃相未免太難看了,李素多少還是有點要臉的。

於是賓主只好換了個話題。

石訥言今日顯然不完全為了感恩而來,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充滿感激和敬畏地看了李素一眼,石訥言小心翼翼地道:「那個……李縣侯,石某聽說吐蕃大相祿東贊向天可汗陛下遞了國書,願意與五國公平比試,以定文成公主之歸屬,此事……李縣侯應知吧?」

李素點點頭:「不錯,這個法子是我提議的。」

石訥言拱手致謝:「能做到這一步,逼得吐蕃妥協讓步,足可見李縣侯在其中使了多大的力氣,石某感恩不盡。」

李素搖搖頭:「別急著謝我,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文成公主究竟能不能與你結成良緣,接下來要看你們真臘國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看著石訥言笑了笑,李素接著道:「王子殿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姻緣,還得靠自己親手取才是王道,外人的幫忙終歸是有限度的,若是從頭幫到底,就算你們喜結良緣了,你覺得公主殿下能看得起你么?」

石訥言急忙道:「李縣侯所言極是,屏兒是我的女人,為了與她共度此生,我定全力以赴爭取!」

頓了頓,石訥言小心地道:「今日石某拜訪李縣侯,一來是為了謝恩,二來,是想請教一下李縣侯,祿東贊說是六國公平比試,這個所謂的『比試』……到底是什麼?」

李素笑道:「很簡單,做一個花球讓公主殿下捧著,你們六國使節圍在她四周,公主殿下將花球使勁往天上一扔,你們六人跳起來搶,誰跳得最高,搶到了花球,公主殿下就歸誰……」

石訥言大驚失色:「啊?」

李素咧嘴朝他笑得很燦爛,空手上門做客總要受點驚嚇的,不然以後習慣空手了怎麼辦?

「沒錯,拋花球,嗯嗯。」李素正色肯定地道。

石訥言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一國公主……用這種法子決定終生,是不是……太兒戲了?」

李素奇道:「哪裡兒戲了?別小看拋花球這個動作,既要考驗爭奪者的靈敏反應,也考驗爭奪者的身體強壯程度以及跳躍高度,既能比較出腦子好不好用,也能比較出身體狀態,能不能給公主殿下一個堅實的依靠,你看,多麼完美的考驗方式。」

石訥言臉色愈發難看:「李縣侯……您,您莫鬧!」

李素嚴肅地道:「誰鬧了?我說的是真的。」

石訥言忽然挺直了腰,道:「下午時分有重禮送到貴府上,包括一箱寶石,一箱西域琉璃,一箱象牙犀角雕件……」

李素呆了一下,接著大喜過望:「還以為你不識禮數呢,沒想到這麼懂事……」

石訥言苦澀地道:「……我還以為能省點呢,自從上次拜訪過李縣侯後,石某家財已去了一大半……」

李素嘿嘿直笑。

當初跟東陽說過,定要將這位真臘王子敲詐得傾家蕩產,這話當初確實是玩笑之語,只不過後來事情泄露,李素被拿下獄,無端被吐蕃人咒罵多日,還費盡心神想主意,又是演武又是談判,整個大唐朝廷都被調動起來布下一個大局,受了那麼多苦,做了那麼多事,一切全因眼前這位王子殿下而起,如果說當初要把王子殿下敲詐得傾家蕩產是玩笑的話,現在李素可是真打著傾家蕩產的主意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