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六百八十二章 誰試鋒芒

「何錯之有」。

這是李世民的態度,一切壞事的發生,他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錯的是別人,李世民太自負了,自負到了狂妄的地步,隨著這些年大唐擴充越來越多的版圖,李世民的自負和傲慢也隨著版圖的擴大而擴大,他漸漸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遠站在神靈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靈怎麼可能犯錯呢?

這位失敗的父親最失敗的地方在於,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失敗的。

兒子造自己的反,錯的當然是兒子,自己這個父親對他多年教導,為他遍請世間名師大儒,時刻督促他的學業,給他灌輸治國安邦的道理,縱容他的各種胡鬧和殘暴不仁的行徑等等……

李世民捫心自問,自己這個父親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是李承乾沒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著他的寵愛和耐心,最終寵愛耗盡,他徹底對兒子失望寒心,這才有了後來的易儲之議。

作為父親,能給的都給了他,李世民曾經自省過,到底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一次又一次的自問後,李世民愈發覺得自己沒錯,是的,對這位嫡長子,李世民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仁至義盡之後,換來的卻是兒子刀劍相向。

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曾經那個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順的兒子,今日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猶如萬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兒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態嚴重的是侯君集的參與。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聲問道。

常塗垂頭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這段日子東宮中人頻繁與其接觸卻是事實。」

李世民怒視他:「為何不早報?」

常塗面無表情地道:「事無憑據,徒增麻煩,亦傷臣心,老奴壓而未報,直至今日方才查實。」

李世民怒哼一聲,臉色卻愈發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拋開感情方面的事不說,客觀看來,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這種久經戰陣的人眼裡簡直就像一個大笑話。

長安都城擁兵十數萬,十二衛大將軍互不統屬,並無兵權,所有的兵權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紀輕輕,朝中漸失陣營,軍中毫無根基,他造反頂多能湊幾千個烏合之眾,李世民撣撣灰塵的功夫便能輕易將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煩的是,侯君集竟參與其中了。這個人的出現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視。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對他有怨恨,滅高昌都城之後,李世民為平眾怒而不得不將侯君集流放,雖說是依國法軍法而為,但這個決定多少有些鳥盡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對他其實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當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於有了台階,順勢便下了,答應了李素的請求。

畢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對侯君集多加安撫,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誰能想到侯君集竟捲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衛大將軍,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侯君集便已是立功無數的高級將領了,雖然大唐軍制改變,大將軍並無調兵實權,可每個大將軍麾下舊部如雲,這些舊部各自統兵無數,若被大將軍誘之以情利,這些統兵的舊部若擰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實在太恐怖了。

一個大將軍的存在,對鄰國無異於一顆核彈,可一旦倒戈,對內也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威脅。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還是沒發,你查不出嗎?」

常塗搖頭:「東宮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議,無從得知。」

李世民仰頭閉眼,緩緩道:「如此,朕便當他已反了……常塗,速速調集羽林禁衛,還有,擬旨發予程知節,牛進達,李績三人,程知節接管左武衛,牛進達接管右武衛,李績統龍武軍,三軍進長安城,左右武衛入太極宮,龍武軍擊敵,左右武衛防衛宮門,羽林禁衛在兩儀門內布下箭陣,任何人膽敢闖宮皆射殺之!」

常塗躬身領命。

殿外一道驚雷忽然炸響,雨勢如山洪傾注,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噼啪作響。狂風捲入殿中,吹滅了殿內幾盞宮燈,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塗剛準備命宮人點燈,卻見李世民朝他無力地揮手:「你去吧,朕想獨自坐一會兒。」

常塗躬身退出大殿,邁出門檻後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卻見李世民孤獨地坐在殿內,像一個形將就木的老人,身軀佝僂蒼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種濃濃的悲涼痛苦氣氛包圍著,常塗看不清李世民臉上的表情,但他卻深深感到從李世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悲愴的氣息。

常塗看著李世民孤獨的身影,無聲地喟嘆。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終究逃不過世情反覆,人心薄涼。

常塗走後,空曠寂靜的大殿內,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咆哮,其聲若困獸嘶鳴,若鵬鳥哀啼,聲聲泣血,最後咆哮漸漸化作了哽咽,痛哭。憤恨痛苦的聲音在殿內悠悠回蕩。

「朕何錯之有,我兒何以負朕!」

太平村東面,窯洞外。

閃電,雷雨,一傾如注。

雨夜下,一場生死廝殺激戰正酣。

鄭小樓已身負大小十餘道傷,手中的利劍不知何時卷了刃,人已無力,劍尖低垂,鮮血順著劍刃蜿蜒,匯聚於劍尖,然後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爛泥里。

李素留給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戰死三人,余者皆負傷,眾人強撐著力竭的身軀,在窯洞外稀鬆不成形卻難以逾越的防線。

窯洞內,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雜役們,部曲們這道用生命構成的防線成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半個多時辰的激戰,敵人付出了三十餘條性命的代價,然而終究還是沒能越過那道防線。

敵我雙方膠著對峙,雙方都在用這短暫的時光迅速恢複體力,等待迎接下一場更激烈的廝殺。

鄭小樓面無血色,鮮血從身上的各處傷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只覺身體已虛脫,那柄輕盈的利劍握在手中都彷彿有千鈞之重,虛弱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與鄭小樓並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們都曾經與李素經歷過西州血戰,今夜的情勢與當年一樣,都是以寡敵眾,都是斷絕生望,部曲們並無懼色,反而平靜地看著對面數丈之遙的敵人,嘴角帶著輕蔑的笑。

從西州回長安,進了李家的莊子,年輕的侯爺待他們不薄,侯爺的親人也待他們不薄,他們喜歡侯爺夫人帶著丫鬟不講道理似的給他們安排屋子,天熱送冰塊,天冷送被褥,他們更喜歡與李道正蹲在田邊,老老實實聽老爺子告訴他們農事技巧,順便開幾句葷玩笑。最喜歡的是侯爺,那個時刻懶散彷彿打不起精神的年輕人,卻有著一副寧死不屈的剛烈脾氣,無形中彷彿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追隨他,為他搏命,為他效死。

為這樣的一家人捨生赴死,此生已無遺憾。

所以部曲們都很平靜,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邊緣,他們仍滿不在乎,寥寥數人,慷慨從容,寧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對面,領隊的校尉已膽寒心顫。

原本以為奔襲而來只是殺幾個老弱婦孺,手到擒來般輕易的事,最後卻變成了一場遊走在生死邊緣的驚心血戰,區區十來人,愣是把上百號人攔在窯洞外,每邁進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價!

對方也有傷亡,從十來人到現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們已力竭,已疲憊,甚至有的人連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們平靜從容的模樣,校尉打從心眼裡畏懼,外表再如何不堪,橫在他們面前的都像一座無法攀越無法征服的高山,偉岸,堅硬,不可動搖。

扭頭看著自己身後大約七十餘袍澤,再看看對面稀稀垮垮隊不成形的七八個人,校尉心中掙扎不已。

七八個人對七十人,原本毫無懸念的廝殺,可他卻越來越沒有把握,因為他們的敵人似乎強大到無法戰勝,不知怎樣的意念在支撐著他們,居然硬挺到現在。

猶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敗之局,無論太子事成與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軍法無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攢點籌碼在手裡,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們,再鼓把勁,他們撐不住了!」一道炸雷響起,校尉揚刀厲聲吼道。

七十餘人強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開,呈半圓狀舉刀緩緩朝鄭小樓等人逼近。

鄭小樓半闔的雙目猛然圓睜,看似力竭的身軀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勁道,手掌一翻,利劍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劍尖遙指前方,微顫而堅定。

其餘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橫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場生死豪賭,在雨夜下緩緩開啟。

「上!」校尉下了軍令,七十餘人蜂擁而上,數十柄利刃朝鄭小樓等人劈砍而來。

鄭小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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