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宮奏對

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根本不會聊天。

也幸虧這傢伙是皇帝,話說得再難聽別人都不敢拿他怎樣,如果他不是皇帝,就憑他這種耿直的說話方式,絕對是暗巷裡被套麻袋敲悶棍的下場。

一件李素自以為很高端的事情,到了李世民嘴裡變得一無是處,家裡卷進了案子,閉門謝客有錯嗎?自證清白有錯嗎?至於吐蕃副使送禮……我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送了嗎?人家是自己死皮賴臉登門的好不好?兩大車禮物擺在大門口,我能不收嗎?不收多不禮貌,大唐是禮儀之邦,「禮儀」倆字啥意思?就是別人給你送禮,你不能拒絕,拒絕就失儀了,這才叫禮儀之邦。

一肚子詭辯沒法說出口,李素也不敢說,這番話若真被李世民聽到,估計會把他吊在太極宮前的旗杆上,讓他冷靜幾天。

「陛下恕罪,臣……確實收了吐蕃使團送的禮,正打算向陛下稟奏……」李素嘆了口氣,不甘不願地從懷裡掏出一份禮單,雙手呈上。

早在收下吐蕃人禮物的當時,李素便知道這事根本不可能瞞得住,禮單早就準備好了,此時送上去,倒也不會獲罪,畢竟勉強算是投案自首性質。

只不過禮單到了李世民手裡,那些重禮只怕在李家庫房裡待不住了。李素從不敢高看李世民的秉性,這傢伙從來都是個黑吃黑的,不講究。

果然,李世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禮單,斜眼朝禮單一瞟,然後嘿嘿冷笑:「一百塊上等貓眼石,一百塊上等瑪瑙,嗬!還有一百隻水晶琉璃盞,吐蕃大相好手筆呀。」

李素垂頭,悄悄撇了撇嘴,什麼水晶琉璃盞,不就是小玻璃杯嘛,而且還是那種不太透明雜質甚多的玻璃杯,這是所有禮品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年代無論大唐還是異國都拿它當寶貝,據說長安東市裡一隻玻璃杯賣兩貫錢,真是不可理解。

「送您了,陛下,那一百隻水晶琉璃盞臣送您了。」李素毫不猶豫地丟車保帥。

「混賬!當朕什麼人了?朕是那種打臣子家產主意的昏君嗎?」李世民忽然發怒。

「臣失言,陛下恕罪。」李素低眉順目。

李世民又掃了一眼禮單,冷笑道:「真是大方,這份禮單估算起來,怕是不少於兩萬貫吧?子正啊,看來你在吐蕃大相心中很值錢呀。」

李素急忙道:「再值錢,臣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世民哼了一聲:「朕這個皇帝窮得很,可給不了你如此重禮。」

「不給一分一毫,臣也是陛下的臣子,用重禮買來的東西,往往都是不忠心的,忠臣無價可估。」

李世民臉色終於緩和,笑道:「這句話說得好,人雖混賬了些,卻有顆玲瓏心。」

屈指彈了彈禮單,李世民似笑非笑道:「子正可曾看出,吐蕃大相為何送你如此重禮?」

「看出來了,他想收買臣,大唐與吐蕃如今關係微妙,亦敵亦友,所以吐蕃大相想在大唐朝堂內預先埋下棋子,將來若兩國交戰,大唐朝堂的棋子可在關鍵時為他所用,扭轉敗勢,不得不說,這位吐蕃大相深謀遠慮……」

李世民眼中露出讚賞之色,點頭道:「不錯,年輕雖輕,可看事情看得明白,不枉英傑之名……」

隨即李世民臉一板,沉聲道:「明知他要收買你,你為何還敢收他的禮?」

李素眨著眼,一臉萌萌地道:「陛下,收禮和被收買……有關係嗎?他非要送,臣自然便收了,他要買我,也要看臣答不答應,世上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呀……」

李世民語滯,這神邏輯……好奇葩。

李素咧嘴笑了笑,道:「對吐蕃來說,臣就是一隻養不熟喂不飽的狼,陛下勿須多慮。」

李世民呆怔半晌,幽幽嘆了口氣。

朕的朝堂里,怎麼出了這麼一號節操掉光了的貨色,嘖,好羞恥!

羞恥心這東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李世民的羞恥心顯然比李素多一些,想想李素的無恥行徑就覺得臉上無光,可是偏又無法辯駁,畢竟,確實是吐蕃強行送的禮,人家錢多任性,就喜歡干肉包子打狗的事,你有什麼辦法?

於是李世民索性拋開這個問題,轉移了話題。

「子正所言不錯,大唐與吐蕃,確是亦敵亦友,敵友之分全看時勢,如今看似與我大唐稱兄道弟,可朕清楚,這種兩國友好的日子並不會太長久,吐蕃離大唐太近了,其中諸多利益牽扯,中間還夾著一個吐谷渾,大唐將士這些年拚命往外擴張版圖,難免令鄰國不安,弱小的鄰國忍氣吞聲,強大的鄰國卻不會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絕不會真心與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視大唐為強敵大患,反過來說,大唐往外擴張,對於強大的鄰國自然也是心中防備,所謂『友好』,只是擺在檯面上說說的東西而已。」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大唐為安鄰國之心,效漢朝和親制,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與異國和親,為的也是國境一時之安穩,而圖百年之大計,對吐蕃同樣如是,老實說,松贊干布欲求和親,朕內心是不願答應的,這些蠻子太無禮,早幾年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發動戰爭,不但差點滅了吐谷渾汗國,而且還強佔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強勢行徑求親,教朕怎能忍得下這口氣?可是與三省朝臣商議後,朕不得不答應松贊干布之請,畢竟,大唐國境首須安穩,平滅薛延陀之後,大唐國庫空虛,實在支撐不起下一場大戰了,送公主和親,也是穩住吐蕃,讓大唐的百姓們多緩幾年的氣……」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國與國之間是和是戰,一個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論?朕願聞之,來人,傳舍人筆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這是正式的君臣奏對的架勢,搞得有點嚴重了。

於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隨口一言,陛下莫當真,說得對與錯,亦不必見於史書列傳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來,向來都是廣納四方良諫,故而成就貞觀盛治之功,漢朝王節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謂『兼聽則明』,便是如此了,這也是當一個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為魏徵老匹夫那張破嘴罵了朕十多年,朕不僅沒殺他,還將他尊為國士是為何?」

李素急忙稱是。

說起來,李世民挨罵的本事確實高人一等,平心而論,若李素當皇帝的話,這種每天除了罵皇帝沒別的事可乾的傢伙,早被他虐殺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見,萬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輕微的受虐傾向?

說話間,中書舍人帶著紙筆匆匆趕到,見禮後徑自坐在二人不遠處,在矮腳桌上從容地鋪開紙,研好墨,提筆靜靜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對場面。

李素嘆了口氣,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沒辦法,這是規矩,一旦出現君臣奏對的場面,他與李世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將記於書紙上,將來還要列入史書之中,作為皇帝治國的一個輔證,標題大概是「李子正諫太宗奏對」之類的,所以不得不嚴肅。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畢竟這是個大話題,而且旁邊還有中書舍人記錄,若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未免失之莊重,將來臨死前一看史書,上面無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對時的表情,說什麼「太宗嬉皮笑臉曰」之類的話,那就很傷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並且揮退了給他打扇的宮女,衣袍下擺也拂正了,並且兩條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來,很正經的皇帝樣子。

「看來子正對和親制頗有異議,朕願聞子正高論。」李世民沉聲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辭片刻後,緩緩道:「陛下,臣以為,和親制不可取。首先,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不是靠一個女人和親便能決定是和是戰,『國』是大於『家』的,不可能因為帝王納的一個異國妃子,便能為了她而放棄整個國家的利益,比如一塊肥沃的無人之土,他想要,別人也想要,這塊無人之土究竟屬於誰?最終難免要靠戰爭勝負來決定誰是主人,絕不會因為他家有個異國妃子便退讓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應,舉國臣民也不會答應,因為這塊國土,並非帝王的國土,而是整個國家的國土,他放棄了,等於整個國家的利益也被他放棄了,換句話說,這種因私而廢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會太長久……」

李世民神情微動,李素這番話,自大唐立國以來,確實無人說過,從皇帝到臣子,都不覺得和親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說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著說,朕洗耳恭聽。」李世民的表情比剛才更誠懇了,連坐姿都端正無比,巍巍然如待國士大賓。

一旁的中書舍人奮筆揮灑,洋洋大篇。

殿內很安靜,李世民不說話,靜靜等待李素開口。

「所謂『國』者,帝權天授,而萬眾景從,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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