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五百二十六章 老兵歸宿

人與人的遇見,是一件美好的事。

會昌寺鋪滿枯黃落葉的庭院里,年輕的僧人白衣勝雪,手握經文,佇立在金黃色的蕭瑟秋意中負手吟哦,忽有所覺,停下腳步,側頭看著寺門外俏麗的公主,僧人淡淡一笑,合十為禮,公主輕輕點頭,眸光流轉,在這如詩如畫的芳華里,他和她遇上了,為彼此的未來勾勒了一生結不開的結,一生斬不斷的情。

李素不是局中人,所謂愛情,所謂婚姻和道德等諸如種種,他沒有資格去評判對與錯,箇中滋味,高陽,辯機和房遺愛三人才最清楚。

站在道德立場上,再怎麼美好的相遇,終究是一段出軌的孽緣,可是,它……真的很美好啊。

一對無愛的夫妻,一對彼此愛慕的情侶,李素該站在哪邊說話?

房遺愛跪坐在前堂里,李家用來待客的茶杯在他面前升騰著氤氳的霧氣,可他動也沒動,眼裡已蓄滿了淚,臉上的表情充滿了羞辱,難堪,憤怒,以及一絲無可奈何的茫然。

高陽與辯機相遇相識,二人之間來往漸多,高陽是所嫁非人心懷幽怨的公主,辯機是風度翩翩,談吐優雅的僧人,十五歲出家,師從高僧道岳,早在少年時便在長安立名,雖然年少,但對佛法理解精通,口才極佳,尤以與人對辯佛法聞名。

相比房遺愛,一個是走馬章台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一個是英俊風流,博學優雅的長腿歐巴,高陽公主的選擇自然沒有任何懸念。

於是高陽與辯機相識之後,高陽借研討佛法的理由經常出入會昌寺,與辯機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高陽的舉動房遺愛自然很清楚,心中不僅嫉妒而且感到十分羞辱,因為高陽從來沒有與他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剩下的房遺愛已沒必要說,李素全明白了。

說到底,這樁事從頭到尾都是房遺愛謀划出來的。

從紈絝們在他的建議下登山進會昌寺進香開始,這個陰謀便已開始施行。

玄奘大師在會昌寺為僧人們講經佈道,不接待俗客的規矩房遺愛早已打聽到,那個名叫辯機的和尚被玄奘青眼相看,請過來為他翻譯天竺經文的事實房遺愛也知道,於是紈絝們進寺理所當然被攔,以紈絝們的跋扈性子,與僧人發生衝突是在所難免的事,火燒寺門後回到家被各自的老爹痛揍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再往後,以程處默為首的紈絝咽不下這口氣,房遺愛中間再挑唆慫恿幾句,接下來自然便開始醞釀更大更激烈的衝突……

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房遺愛沒想到程處默把李素拉了進來,李素在長安眾紈絝心中還是頗有威望的,於是這件事漸漸變成了以李素為主導,事實上李素也沒讓房遺愛失望,雇了十幾個大漢把會昌寺鬧騰得雞飛狗跳,可是雞飛狗跳之後,房遺愛便發覺事情的發展已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沒想到李素看穿了整件事。

結果令房遺愛非常震驚,高陽和辯機相識,房遺愛暗中懷恨,策劃陰謀,這些事都是秘而不宣的,根本沒人透出半點風聲,李素為何會知道?

房遺愛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好無奈地歸結為李素不愧是大唐百年少見的英傑,也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現在這一切無法解釋的現象。

李家前堂里,房遺愛表情苦澀,語氣低沉,對李素娓娓道出一切因果。

丟不丟人已沒關係了,今日房遺愛來李家就是為了丟人的,不僅為了會昌寺一事賠禮,同時他也清楚李素與高陽的關係一直不錯,屬於無話不聊的朋友那種關係,房遺愛在李素麵前坦誠一切,言外之意也希望李素能夠從中調解,勸勸高陽懸崖勒馬。

李素沒接房遺愛的話,畢竟是夫妻間的事,李素插手進去不合適。

「房賢弟謀劃這一切,一環套一環,所圖者僅僅只是揍那個辯機和尚一頓?」李素露出笑容,目光直直地盯著他。

房遺愛臉色一變,神情頓時有些尷尬。

李素悠悠地道:「我記得房賢弟剛才說過,今日是來賠禮的,而且在家誠心悔過了?」

房遺愛臉頰抽搐了一下,沉默半晌,終於長嘆口氣,苦笑道:「李兄生得一雙慧眼,房某在您面前真是無所遁形。」

李素笑著拱拱手:「願聞其詳。」

房遺愛猶豫片刻,咬了咬牙,道:「其實,前日李兄領人衝進會昌寺之前,房某已在寺內埋伏了刺客,事發之後,寺內一片混亂,若辯機不逃,則在寺內以大力震碎其內腑,外表不見傷痕,仵作驗傷也只說是拳腳無眼誤殺,若辯機逃出寺外,則在僻靜無人處將其推下山崖,官府查問起來,也說是情急逃命失足落崖,此案便可了結。」

李素目瞪口呆,這傢伙平日溫溫吞吞的,看不出竟是個狠角色,手段毒辣得很。

房遺愛接著解釋道:「不論寺內還是寺外,辯機終難逃一死,雖說會牽累諸位兄弟,但好在死的只是個年輕僧人,而且所謂法不責眾,陛下和諸位叔伯縱然大怒,責打一番便也交代過去了,最多大理寺蹲一些日子,而我,卻藉此事除了一個心頭大患,使高陽公主回到正途,房家也不至於家門蒙羞,說來這樁事終是利大於弊的。」

「事實上,辯機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房賢弟為何放過他了?」李素好奇問道。

房遺愛苦笑,抬手指了指李素,老老實實地道:「因為這件事里,出現了一個你,你是一個變數,前日李兄當眾揍了我,我便知李兄你已看穿了一切,辯機若死,李兄必然第一個懷疑我,誤殺與謀殺是有區別的,若然事發,我爹縱是大唐宰相也救不得我,所以我不敢行此險棋,急忙暗中下令讓刺客停止刺殺。」

李素點了點頭,雖是個坑隊友的貨,但至少不是蠢貨,基本的揣度時勢權衡利弊的能力還是有的,長安城的這些紈絝子弟,表面看去一個個混賬愚蠢,只知橫行霸道,可實際上一個比一個精明,他們的老爹不是開國名臣就是開國名將,他們生出來的兒子,再差能差到哪裡去?連房遺愛這種蔫軟不顯的傢伙都能想出個借刀殺人的計謀,何況別人?

看著李素平靜淡定的表情,房遺愛有些驚奇。

「李兄……呃,你不生氣么?」

「我氣什麼?」李素不解地道。

「呃,我算計了你們啊,不應該生氣么?」

「可你沒算計到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句話聽過沒?就是為你準備的,換句俗話來說,也叫『偷雞不著反蝕把米』,嗯,這句話也是為你準備的。」

房遺愛的臉孔頓時充血漲紅,李素沒生氣,他生氣了。

太傷自尊了,陰謀詭計是人人都會的嗎?你好歹尊重一下使陰謀詭計的人好不好?偷雞不著蝕把米是什麼意思?

「其實呢,知道這件事我本來很生氣的……」李素斜眼看著他,笑道:「後來一想,我又不生氣了……」

「為何?」

「因為我轉念一想,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反正又沒害到我,而且我前日已揍過你了,更何況……」李素笑得很開心:「更何況,因為這件事我拿到了你的把柄,畢竟你坑的不止我一個,長安城裡的權貴子弟全被你帶進坑裡去了,此事若被他們知道,想必你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對吧?如此說來,我反倒從這件事里得了利。」

「把……把柄……」房遺愛兩眼發直。

「沒錯,把柄……比如說,我家最近很缺錢,怎麼辦呢?」

房遺愛沉默半晌,苦笑嘆道:「當然由房某慷慨解囊,義不容辭。」

「這就對了,朋友有通財之義嘛,這樣說來,我們將來一定是極好的朋友,我很看好我們的友誼。」

房遺愛睜大了眼,定定注視李素良久,忽然一嘆:「李兄,我發現你也不是好人……」

「房賢弟慎言,上一個這麼說我的人,在西州被我勒索了三萬貫才得到了我的原諒……」

……

方老五卸甲歸田後,成了李家的部曲,同時也是李家莊子的農戶。

不得不說,當農戶的這段日子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充實的日子。曾經的金戈鐵馬,曾經殺人如麻,活人的慘嚎,死人的屍骨,已在他的生活里絕跡,晚上睡覺時不必防備敵人襲營,白天幹活時更不怕哪裡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太平村的村民們友好且善良,每天扛著鋤頭走在田陌間,遇到鄉親總是彼此友善地一笑,開始還客氣地互相行禮問好,熟了以後大家便沒那麼多講究,見了面勾肩搭背,開一些葷素不忌的玩笑,話題總跟婆姨的胸和屁股有關,而且方老五存了一肚子的秦腔俚調也終於有了市場,每次扯開嗓子開唱時,身邊總會圍一大群人,那些粗俗的歌詞在李素和許明珠面前不方便唱,但在太平村的鄉親們面前一抖落,往往贏來滿堂喝彩,聽得一群人如痴如醉,一臉猥瑣下作。

方老五喜歡這樣的日子,特別喜歡。

安寧,恬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扔下刀劍的手拿起了鋤頭,他的人生似乎從地獄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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