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山隕之章 第七十七章 津田宗及身後之人

「刑部大人,您覺得鄙人是最大的得利者嗎?這應該是誤解了,我與池永平久、紅屋宗陽兩位同仁共事多年,一道把界町會合眾之名發展至今,情同手足,怎麼會暗害他們呢?至於說『偽鈔案』的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啊,鹽屋居然將真票券刮抹塗改冒充是假的,實在是沒想到……」

作為一個身家百萬貫等級的富豪,津田宗及早就過了暴發戶的年代。這些年他不惜重金,向藝術巨匠武野紹鷗學習茶道,找京都名僧大林宗套請教佛學,早已將自己包裝為上流社會的文化人。

此刻從容端坐,言笑晏晏,當真是溫文爾雅,予人春風拂面之感。

與他會面的人,在輿論中也是個教養出眾,懂得禮法的貴人。但貴人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卻十分粗魯無狀,是典型「鄉下武士」所為。

「無意義的廢話我不想再聽下去了。」箕踞而坐的平手汎秀冷笑一聲,握拳輕輕在面前的案幾錘了兩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的長篇大論,「安排這次見面的目的你心裡非常清楚,大家都很忙,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這……這……刑部大人此舉令人困惑……」津田宗及的面龐開始僵硬,笑容漸漸消失,額頭冒出汗珠來,「鄙人自認為沒有採取過任何對平手家的敵對行為……」

真奇怪呀。

為什麼對面那個看起來懶散疲憊的人,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下語調,做了一點示意威脅的動作,就能讓人感受到無比的恐懼呢?

彷彿是被毒蛇猛獸盯上,或者是刀刃架在脖頸。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界町的豪商手裡也未必乾淨到哪裡去,偶然興起逼死害死一兩個無辜者亦是常事。

然而終究跟親自拿著刀柄的專業人士不同啊。

「很好。這是個好的開始,我們直接跳過了多餘的寒暄和試探。」平手汎秀神色稍緩,輕輕點了一下頭,「不管這話是否可信,我都姑且接受了。」

「請您務必相信……以平手家的『兵糧券』為由頭只是個意外情況而已,做這個決定的確實非我本人。」津田宗及趕緊誠惶誠恐地伏下身子去辯解,「而且實際上……只要講清楚細節,對您的事業就並無損害,反而可以從另一面證實票券的可靠性……」

「好了,這個沒必要抓著不放。」平手汎秀微皺著眉頭擺了擺手,再次打斷了對方發言,「我並不是為此而來的——這麼說你大概能猜出來接下來該說什麼話題了吧?否則我對天王寺屋的評價就不得不降低了。」

「……呃,鄙人實在不清楚……」津田宗及下意識就想繼續打馬虎眼,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趕緊縮回去,換了個口徑:「請容鄙人整理一下思路再對您解釋……」

談正事前先海闊天空地胡扯一番是界町商人的日常習慣,今天只是無意識地表露出來,沒想到引發了貴人的反感。

他立即開始了自我反省。

這還是重視程度不夠,事先準備不足所導致的失誤。

以前面見信長之時,會提前好長時間摸清對方一切好惡並且精心思考每一句該說還該說的話,光開場白就要排練十幾遍。

商人畢竟只是商人,就算是賺到幾十萬上百萬貫家財又如何?面對擁兵數萬的大名,還是要保持一點恭謹為好。有錢人的脖子,並不會比窮人的更硬一點。

當年的織田信長只要肯承擔一定的聲譽和經濟損失,就能在界町掀起血雨腥風,所以令人人戰戰兢兢,不敢輕忽。

今日的平手汎秀,雖然尚不足與往日的畿內霸主相比,但明裡暗裡的實力,大概也達到剛上洛時織田家的三分之一以上了。

同樣有能力讓界町任何豪商人頭落地,雖然他自己也需要付出五勞七傷的代價。

那也應該值得更高檔次的對待。

究竟是看著主要競爭對手紛紛倒地而得意忘形了呢?還是習慣了秩序的存在忽視了戰國亂世的特徵?

短暫的自我鞭策之後,津田宗及徹底將心態扭轉過來,做出非常誠懇的姿態,低頭俯身道:「請恕鄙人方才失禮了!確實,偽鈔一案,是為了打擊新秀今井宗久與老朋友紅屋宗陽這兩人才設計出來的,事情的背後推手,便是本人津田宗及。但這番話,鄙人在公開場合是絕對不會承認的,就算您帶著刀劍前來也是一樣。」

恭敬的同時,他又露出了強硬的姿態。

武士可以殺死商人,因此需要給予尊重。

但武士不可能摧毀整個商業體系,因此也沒必要完全俯首帖耳。

「不用緊張,我又不是為了那兩家伸張正義來的!」平手汎秀狀似百無聊賴地搖了兩下腦袋,評論道:「今井宗久意欲借町奉行之勢崛起時就該想到投資是有風險的,紅屋宗陽管不住自家小舅子胡作非為更是自取滅亡。商場就如同戰場一樣你死我活,失敗者難道還有臉去責怪敵人的刀劍太利嗎?」

「呵呵……刑部大人所言真是引人深思。」津田宗及一方面被這直言不諱的大白話震驚到,另一方面卻是發自內心的贊同。

他感覺已經漸漸摸清面前這位貴人的思路。

其實平手汎秀也不是故意來耀武揚威嚇人的,只是連續工作了太長時間,精神不濟定力下滑,才有點放飛自我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服部秀安最終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把匕首插到津田宗及的枕頭邊上。用其本人的話說是——

「上百個家丁僕役充充樣子而已不足為慮,但目標身邊十幾名貼身衛兵都是警惕心極強的高手,晝夜輪班值守,我們不可能在保持安靜的前提之下潛入卧室。」

懂行的人從來都知道,界町並非隨便什麼勢力都可以荼毒的地方。豪商們都有抵禦暗殺和緊急逃生的手段,會合眾在關鍵時刻可以召集兩三千鐵炮兵據環壕而守,即便面臨以萬為單位的進攻,至少也能拖延出足夠時間去施展政治手段。

平手汎秀髮現自己並不能以直接有效的方式去對津田宗及做出威脅,因此態度不得不強硬起來。如果真有生殺予奪的能力,反倒可以平靜溫和地講話了。

這是武士做事的方式。

顯然商人並不是很適應。

「或許刑部大人懷疑鄙人身後有什麼勢力……」津田宗及如此猜測著對方的想法,小心翼翼接過話頭。

「我最初倒是想過,但很快就否決。」平手汎秀搖了搖手指,「無論是京都御所,抑或是小谷城,乃至安藝、甲斐、越後,他們的實際力量都遠遠不足遙控身家百萬貫的豪商,充其量跟你只是合作的關係而已。」

「您還真是看得起我們天王寺屋啊!真是惶恐。確實如您所說,掌握和泉的大名會讓界町商人感到恐懼,因為一旦不惜代價來進攻,我們是沒有足夠力量抵抗的。外地的勢力嘛……就只夠資格做會合眾的盟友,而非主人了。」津田宗及口稱惶恐,表情卻是愈發放鬆下來,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不過……要說鄙人身後,確實還是有人發出了指示的。雖然那位大人現在手上並無武力,只是提供了基本的方向,而不能給予資源支持,但是受他影響的人,似乎還是挺多的。」

「什麼?」平手汎秀一時沒有聽懂,但稍一思索理解了對方話中的隱語,旋即大驚失色,「難道你說的是……不……這恐怕難以讓人相信。」

「呵呵……」說出了這個隱秘之後,津田宗及漸漸不落下風,從容地笑了一笑,「誠如刑部大人所言,從安藝到甲斐都有人找上門,意欲煽動界町變亂,將織田家委任的奉行趕出門去,但這些空口白舌的許諾顯然不足相信。唯有一位從京都過來採購物資的下級幕臣,帶著誠意順便悄悄遞了一封密信,告知我界町某幾家商人有勾結刺客的嫌疑,建議以此掀起波瀾。密信中列舉了一些有說服力的證據,但終究還是難以確查也不方便處理,於是我就設計了一個保證自身安全的小圈套……」

「從京都過來採購物資的下級幕臣?」平手汎秀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臉上懷疑之色是溢於言表的了。

「那個人非常倉促地避開同行送來密函,對鄙人說『這是幕府而非僅僅公方大人希望辦到的事』之後就匆匆離去了,時間太緊不容作任何問詢,我估計對方的首選目標會是木下大人或者今井宗久,實在抽不開身才找到我吧。」津田宗及對自己的位置有著清醒的認識,「能夠代表幕府,而又不是公方大人的意思……那麼我能想像出來的,就是管領大人了。」

「身份不明的人從京都遞過來一柄刀,然後你借著界町奉行的手殺人。」平手汎秀一句話總結了劇情,「憑這些信息,無法證實此事是出於『那位大人』的授意。」

「刑部大人所言甚是。但亦不能排除可能性啊!」津田宗及感慨道,「商人嘛,賭輸了一般也不會丟掉性命,所以賭性會更高一點。況且刺客和偽鈔的事情如此吸引眼球,目前除了您之外,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鄙人啊。」

「好吧……」良久平手汎秀收拾心情點了點頭,「你今日的話,我姑且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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