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升龍之章 第十七章 誘敵之道

永祿十年春節,旬日便至,距離織田家擁立足利義昭上洛,已經過去了半年的時光。公卿和町人,也漸漸放下了初時的忐忑,安然接受了京都新主人的統治。

在上層的嚴令下,織田家的武士不僅在洛中秋毫無犯,反而是頻繁出動,維護治安,恢複秩序,對皇家和公卿們格外尊重。而這些破落的貴族之後,自然也知道投桃報李的規矩。

「尾張人的確是忠君體國啊!」

「織田彈正乃是國之棟樑。」

「東國人也並非儘是木曾義仲那等無禮之輩。」

未曾眼見,就可以想像,那副竭力維持著高家尊嚴,卻終不免淪為諂媚的容顏。

織田的名號,就如同曾經的大內、細川、三好諸家一樣,響徹遠近。所不同的是,身為當主的織田信長,並沒有貪戀京都的繁華和幕府的職役,而是不聲不響地率領織田主力返回了美濃。相比起幕府的上等坐席,他似乎更加重視領內的歲收,谷粟和兵丁。

畢竟現在已經是禮崩樂壞的亂世,掌握住大義,也未必足以號令天下。

然而看不到這一點——或者假裝看不到這一點的人,似乎並不少。

至少新上任的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自上洛伊始,他始終不辭勞苦,上下奔波,比巡守的足輕還要勤勉。覲見天皇,聯絡公卿,同時以舊幕臣為班底建立新的幕府政權,「三管」家的細川昭元和畠山昭高,「四職」出身的一色藤長和京極高吉,再加上三淵、攝津等一眾名門之後,組成了新的幕府決議層。

若干年前,足利家的祖上,就是靠著這些姓氏來治理天下,但如今唯一還不完全是個空架子的人物只剩下河內一國守護畠山高政了。所以在軍事上,新興的幕府還要倚靠明智光秀、和田惟政這些新晉幕臣,加之攝津池田、甚至大和松永等地頭勢力。

最大的隱患倒並非人事,而是城池。名為天下武家之主的足利將軍,實際上並沒有一座像樣的居城,而是與幕臣一道安置在日蓮宗的大本山,六條川附近的本國寺當中,人稱「六條御所」。寺社畢竟只是宗教設施,再怎麼加強警戒,安全性始終都比不上專業的城堡。

剛剛收回山城國御料地的足利義昭,自然是沒有餘錢修城的。而織田家不知有意無意,也忘掉了這個環節。也許樂觀主義者會認為,新幕府聲威正盛,無人敢捋此虎鬚,但看某人看來,三好的逆襲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既然已經殺了一個天下公認的將軍,再殺一個尚未收到天下公認的將軍,也沒什麼心理壓力了。

……

山崎城環山而建,高出平原一百五十間(270m),遠離市集,周圍又密布河川,夏日並不覺得炎熱,但到了嚴冬,防寒卻是難題。身處異國,又不便就地徵集物資,運輸到不複雜,來源卻是個大問題。幸好坐鎮京都的村井貞勝善於內政調配,提前貯備了過冬的軍糧,尚不至於讓軍隊挨餓。但木柴怎麼也湊不夠,村井卻是變不出來了。

下層的武士和足輕們,年末不能歸鄉,又要忍受寒冷,士氣可想而知。平手汎秀面對這無米之炊,也只能效仿古之良將,玩起解衣推食,同甘共苦的手段來。柴火只按人數分配,先滿足需要巡守的士卒,身為大將不僅沒有優待,反而要削減待遇。

如此方才稍微平息了些許怨氣。

平手汎秀身上傷創無數,輕易受寒,關節俱是酸疼不已,又偶然風邪,頓時病倒。然則身居此位,除忍之外,再無他法。城中找不到侍女伺候,只有身兼近衛的姬武士,侍於榻前——不過當下是無暇品味這旖旎紅袖滋味了。

「殿下的仁德,足以稱作天下典範。」河田長親看著連連咳嗽的汎秀,如此贊道,眾人亦紛紛附和,看神態語氣,身為動容,似乎並不是全然恭維。尤其是新晉年輕家臣伊奈忠次、德山秀則等,頗有得遇明君之感。

汎秀撫著胸口,止住咳嗽,又飲了一口熱茶,方才伸手向眾人示意:「小病而已,不足掛心,還請諸君各自嚴守崗位。」

「殿下……」

「此……咳咳……此為將令,不需要我複述吧!」汎秀扶著姬武士的肩膀,靠著牆壁坐下,又吩咐到,「彌兵衛(淺野)去把地圖拿過來。九郎左(河田)、上野助(沼田)留下、彌八(本多)留下,也一起聽聽探回來的消息吧!」

眾人哄然稱是,各自領命不提,少頃,室內復又清凈下去。

「界町的人已經回報,最近半月之內,四國方面的商賈來往甚多,運輸船數目亦上漲了六成余。」

中村一氏一直侍立於側,直到受到命令,這才彎腰前趨,邁出幾步碎步,雙手將寫著簡報的泛黃紙張遞向平手汎秀,而後再退兩步,復又站直身軀。

「嗯……」平手汎秀伸手接過,卻並未多看,只是抬頭看了看中村一氏,狀似無意地問道,「你有什麼看法么?」

「在下只知奉命行事,豈能越俎代庖。」中村一氏面上殊無表情。

「隨口說說而已。」

「在下不敢。」

「難道接下命令之後,就不知道自己思考嗎?」

汎秀提高了半個語調。

中村微微愕然,片刻之後,躬身稱是,答曰:「四國物產貧乏,難以維持遠征糧餉。三好家若調集大軍,再渡海逆襲京都,勢必要從附近商人那裡購入物資。故而只需監視界町,即可提前判斷敵方動向……」

「你是這麼想的嗎?」

「這全是殿下您的高見。」中村不解其意,更不敢胡言亂語,只能是沉聲道出事實。

「如此『高見』啊……咳……」平手汎秀頷首輕笑,又引起幾聲咳嗽,接著伸手向端坐不語的河田長親與本多正信示意,「你們沒有什麼看法嗎?」

二人對視一眼,面上俱是頗有尷尬之色。支吾半許,終是河田長親身份更為親近些,出言說道:

「三好家若調兵前來,必然需要經由界町引進物資,這斷然是不錯的。但反推下來,商賈向四國流通,卻未必一定是三好家的調動。比如此時年末的時候,商貿自然會集中於海道,又有何異常呢?」

汎秀輕輕點了點頭,似是認同。扶桑作為華夏文明的分支,歷來是極重新春的,下層武士百姓都有全年積攢至此時消費的習慣,商家自然也是這時候最為活躍。

「但冬日農閑也是大名整頓軍務的時機,三好若是暗中囤積軍糧,以待出兵,恐怕不妙。」本多正信應和幾句,而後看了看汎秀的臉色,才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只是我們仍然不能判斷敵方究竟何時會……」

「若是本家的情報能覆蓋到四國島上……」

沒人接下這個話題,因為「若是」,「假設」這些東西,根本毫無意義。

當日平手汎秀認為只憑商賈動向就能預判三好異動,是出自政治眼光。政治本身錯綜複雜,環環相扣,需要的不是準確的零散信息,而是判斷出環境總體趨勢。但軍事卻不然,沒有細緻的情報和清晰的計畫,根本無以成事。

而這正是目前所或缺的。

以商賈的行動,只能大概判斷出:三好家可能開始行動了。但是究竟組織多少兵力,何時出發,卻都無從判斷。

「我當日言語過於託大,爾等盡皆只當不知么?此非忠臣所為啊。」平手汎秀閉目撫額,半開玩笑地斥責道。

「殿下的遠見卓識,我等不敢妄加猜度。」河田長親。

汎秀聞言笑罵:「你我相識近十年,還不知我是厭惡諂媚之人嗎?」

「可是殿下,這並非諂媚啊。」河田俯身告罪,而後正色道,「我雖然也曾經自負機智,但是與殿下的見微知著相比,卻還相差甚遠。當年殿下未至東海道,便預言三州錯亂,未至甲信,已知曉武田結盟之願……」

平手汎秀聞言啞然無語,只能咳嗽幾聲,不作回應,權作高深姿態。

這種事情雖然不無小害,但對於確立權威而言,絕對是利大於弊的。就如此次,平手汎秀斷言三好三人眾不日將要逆襲京都,並無確切原因,但屬下們卻是深信不疑的。

別人是在以因推果,而我只不過以果知因罷了——這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哉。所以汎秀默然無語,只是低下頭向面前這幅地圖望去。

四國島與近畿,相隔的海域,目前由淡路水軍所領,而淡路水軍此時的立場,是支持三好三人眾,與織田擁立的幕府對立。所以初到近畿,根基未穩的織田家很難將手伸過海面。

淡路國地域狹小,亦無良田,只有六萬石地產,島上居民多以出海為業,漸漸形成橫在瀨戶內海與紀伊水道中間的水軍勢力,依靠設卡收稅來謀生。其勢力範圍鄰近畿內,又連接石山、界町、尼崎、岸和田等商貿重地,故而被當時的霸主——三好長慶所看重。三好長慶以其三弟繼承淡路安宅家的門戶,改名安宅冬康,整合淡路十八家水軍以為己用,對於鞏固近畿控制權的助力,不言而喻。後來三好長慶聽信松永久秀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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