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之章 第七十五章 明智光秀

永祿八年,列國之內發生了幾件大事情:

首先是東海道,松平元康用盡各種手段,跟清和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得川)一脈扯上關係,把姓名改為了德川家康,有趣的是平手汎秀也正出自這一氏源——確切地說是一直堅定號稱自己是這一氏源。假話說過百遍,往往就被誤認為真理,相比起其他武士時而自稱源氏時而自稱藤原的表現,汎秀已經讓人覺得相當信服。

當然此事對現世的影響並不大,尾張的大部分粗豪武士,其實內心並不能深切體會到一個家名的威力。這一年,織田家照例發兵,組織了所有武勇出色的兵將,再次進攻美濃,直取稻葉山城,企圖定下勝負。三人眾等家臣早已離心離德,以各種理由推託出兵,導致齋藤家只能湊出不到五千人來,同時作為軍師的竹中半兵衛也已經不在了。不過因為信長的輕敵冒進,尾張軍中了長井道利的伏兵之計,潰敗而歸。

這場合戰的損失,是五年來歷次美濃攻略之最。而織田家佔據優勢卻屢屢在野戰失敗的檔案,為他們贏得了「天下弱兵」的美譽。然而平心而論,柴田、佐佐、前田等,都是尾張本地出身的猛將,手下軍勢也並不孱弱,戰敗的主要責任,該歸於主將的戰術失當。

此戰失利,織田不得不再次把方針轉移到謀略上來。所幸三人眾並沒因為這次失敗就拒絕織田的橄欖枝。

不過甲信的武田信玄聽聞此敗後,反而興緻勃勃地派人過來結盟,為其子勝賴求娶信長之女,口頭上約定共同對付今川氏真。這次軍事上的完敗倒是造成外交上的成就。相應的,武田內部派系鬥爭也頓時激化,嫡子義信被監禁,家老飯富虎昌自刃,今川家的媳婦也被送回駿河。這種程度的內亂,是完全無可能瞞住外人的。

然而此事只是令關東矚目而已,近畿的動亂,方才是引發了天下的震動。一心復興幕府的「強情公方」足利義輝,在御所中遭到偷襲而死,兇手嫌疑則是直指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眾。足利一門大多遭到攻擊,唯有義輝的二弟逃到了越前依附朝倉氏。一時四野人人「激憤」,紛紛譴責其無視法紀義理的邪惡行為,不過罵過之後,卻未見有人真正出兵討伐,甚至連名義上的宣戰都不多。只有越後的上杉明確表示要出兵匡扶正義,掃蕩「逆賊」,不過看看地圖就知道這只是句空話。

平手汎秀或許是因為剛剛從外交場合回來,沒有立即被選到進攻美濃的序列中。他也自得其樂,專心處理內部事務。夏目吉信的兒子被調動到身邊擔任旗本,服部小藤太娶了戶田忠次的養女,下層的足輕們用也用這種方式拉近關係,企圖把三河眾和尾張眾撮合到一起。但同時又保留著「三河眾」的獨立性,沒有把他們拆散安裝到其他備隊去。

另外就是跟竹中重治保持著書信的聯繫了,汎秀既沒有勸他加入織田家,也未提到招降美濃三人眾的事情,只是談了一些天南地北的話題,包括這幾次合戰的兵法之道,以及京八流和新當流劍術的高下之分,又探討了一些對於局勢上的認知問題。起初對方並不理會,不過寫到第五封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回書,稱讚了汎秀的獨到之處,更指出他見解不同的地方。雙方都避開了言及尾張、美濃,據送信的中村一氏說,竹中深居淺出,似乎並不關注美濃三人眾的現狀。尾張這邊幾次延攬無果也淡忘了他。

至於送市姬出嫁,與淺井結盟的任務,平手汎秀出於減少參與外交活動的考慮,想辦法推託掉了,推託的辦法是阿犬生病了。織田信長明著罵了幾聲「玩物喪志」,不過心下大概還是很高興的。

直到重要的使者來臨,重臣被集中到小牧山城。

……

「在下是足利左馬頭大人的使者,明智十兵衛光秀。」

來者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不過風度翩翩,雍容自若,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至於這個名字,室內大概只有一個人會印象深刻。

「左——馬——頭——?」

信長拉長這聲音反問過去。

左馬頭只是個從五位下的官職而已,並不算什麼顯赫的位置。不過當足利和左馬頭這兩個名詞聯繫到一起,就產生了新的意味。按照舊例,室町時期,足利一門敘任左馬頭者,就等於是幕府將軍的繼承人。

「是,在下的主君正是朝廷冊封的左馬頭大人,諱足利義昭。」明智光秀十分淡定,彷彿是感受不到對方的言下之意。

「可是我聽說,京都那邊也有一個朝廷冊封的左馬頭。」

足利義昭在舊幕臣的支持下,找到了朝倉氏這個靠山,於是宣傳自己對足利家擁有繼承權。而三好、松永那邊,也抬出了一個足利義榮來(義輝的堂弟)。天下有兩個左馬頭其實沒什麼,頂多讓朝廷的笑料再多一點罷了,不過天下若有兩個幕府,就成了所有武家的笑話了。所以這兩邊還沒那麼無恥,暫時不敢直接宣傳自己繼任征夷大將軍。

「那是因為三好、松永等逆賊以武力相脅迫,朝上公卿為了保護天皇的安全,不得不虛與委蛇,此番忍辱負重,令人感佩!」

明智光秀果然善於辯才,把事實稍微扭曲一下,本來已經淪為牆頭草和乞食者的公卿們,卻頓時成了「為保護天皇」而「忍辱負重」。這句話既表明了對方那個左馬頭的不合法性又照顧了朝廷的顏面,而且還挑不出錯誤來,可謂高明。

「那麼,左馬頭的意思是要我織田出兵勤王?」

信長點頭表示對他的讚許,於是也沒有廢話。

「正是如此。」善於察言觀色的明智光秀也隨著對方的言談風格,精鍊了自己的話語。

「可是我並不記得幕臣中有苗字叫做明智的人。」

「在下出身美濃,而後乞食于越前朝倉,被派到左馬頭大人之下。」

「左馬頭大人正在越前?」

「然也。」

「越前朝倉是百多年的名門,我區區織田豈敢搶在前面呢?」信長故意這麼說著。

這又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若說朝倉無意幫助足利義昭上台,就是承認這個「准將軍」並無十足號召力,但若是朝倉有意的話,又置織田於何地呢?想要信長去給人當副手是不現實的。

事實上,擁立將軍上洛本身就是雙刃劍。當年大內義興這麼做積攢了無數名望,但同時陷入畿內各種反對勢力的泥沼中抽不出身來,耽擱了西國本領的經營,導致尼子經久趁機崛起。

「朝倉大人也是相當艱難啊!」明智光秀迴避了問題,反倒開口說:「上洛必須經過近江,但是據說六角有意招降美濃三人眾,倘若成功的話,其實力恐怕不是朝倉家單獨能夠抗衡的……」

六角有意招攬美濃三人眾?

表面上看,可能性並不小,因為齋藤跟六角近十年來一直遵守盟約,相互間頗有聯繫。若是定要改換門庭,一般人顯然會更傾向於往日盟友而不是往日敵人。那麼織田一番辛苦攻略下來,卻把美濃最富饒的西部讓給了別人,這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論實力底蘊六角也比織田略強。六角英主義賢幾年前退隱,其子如今川氏真一般缺乏御下手段,弒殺了家老後藤賢豐引發動亂,不過義賢旋即復出,又漸漸撫平了事態,而且給予家臣相當大的發言權和自由來挽回人心。若是美濃三人眾投向六角這邊,也會有更大的獨立性,這也會是吸引他們的地方。

信長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突然說到:「如閣下這樣的人才,卻全無名聲,真是異事。」

「些許微末伎倆,何足掛齒呢?」

「你出身美濃,是美濃明智氏?」

「然。」

「內子的母親也是明智氏……」

「正是在下的姑母。」

「為何不早言呢?」

「窮困潦倒,不敢認親。」

「不知你在越前領著多少俸祿呢?」

「承蒙朝倉左衛門督(義景)大人不棄,領有四百貫。」

「四百貫……」信長搖了搖頭,「若是你肯屈就我織田家,上洛之後我便給你四千貫領地。」

十倍的俸祿!這相當於是一萬多石的土地,能讓明智一躍成為織田的重臣家老。如此豪爽,正是看中他的辯才和幕臣的身份,若是為織田所用,就能說服足利義昭更看重織田而不是朝倉,這個名分能賺回比四千貫土地更多的價值。

明智光秀愣住了片刻,而後伏下身去,使了個大禮。

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流浪駿河、越前多地的明智,比一般武士更能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

「不過我希望你還是留在越前侍奉左馬頭。」

「是,臣領會。」這句話又進一步激發他的鬥志,因為信長是把他視為重要棋子,予以重任。

「現在我便不跟你客套了。」信長收斂起微笑,正色道:「朝倉究竟如何?」

這句話有些無頭無尾,不過明智還是聽懂了,他大略整理了思維,回報說:「朝倉家一向受困於北陸一向一揆,又要關心西邊若狹的變亂,兩個方向都有壓力,而近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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