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之章 第六十七章 戰略與戰術

小牧山城初步建築完畢之後,織田信長迫不及待地搬遷了進去,並且把重兵集結於此,擺出強攻美濃齋藤及犬山城織田信清的姿態。尾張上下的勇將們,為了擺脫前兩次合戰失利的陰影,也爆發出超常的熱情。

去年秋季,為了孤立起反叛的犬山城,織田以數千大軍圍攻犬山西側的支城小口城,結果久攻不下反而受到美濃援軍的側面夾擊,大敗而歸。而後信長重整旗鼓,進軍美濃的樞紐迦納口,企圖切斷齋藤家南下的必經之路。起初依靠柴田勝家和森可成的奮戰佔得上風,接著卻中計而遭到逆襲,不敵退走。美濃麒麟兒竹中重治之名再次響徹,不過這一次水分少了許多。

這兩戰充分暴露了織田信長只擅戰略而不善戰術的一面。雖然能夠選取出適當的戰役目標,但是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完成,這就是尾張軍事方面的現狀。

表面上看,桀驁不馴的第六天魔王(現在還沒這個詞)是個絕不肯服輸的人,不過那只是他的性格造成的假象罷了。對於一個實用主義者而已,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這句話並不靠譜——只要最終能站起來就夠了,何必管是從哪兒站起來的呢?

於是柴田等武將再三請戰的要求被置之不理,反倒是丹羽和平手兩員得力「智將」被欽點出來。前者表示可以嘗試策反犬山城的幾個家臣,以他素來穩健的口風,用到這種口吻至少能有六七成把握。而後者……卻只是在重臣的合議上連續提出幾個白痴一般的問題。

「本家不是一直對美濃用兵數年了嗎?為何突然又改變策略呢?」

信長坐在台上一動不動,聽而不聞,似乎是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柴田勝家卻忍不住開口接過話頭:

「當然是因為作戰失敗啊!」

屢次失利後,柴田作為首席的大將發言權也是大不如前,許多打好腹稿的提議都無顏繼續發表,自然是沒什麼好脾氣的。

「真的是失敗了么?」

平手汎秀輕聲反問過去。

這次連柴田也不答話,彷彿是擔心這種級別的對話會降低自身智商。

「本家戰敗的時候,監物殿您卻在三河風生水起啊!我等雖然無能,但還是具備廉恥之心的。」

這種帶著挑撥的語氣,除了林秀貞不會有別人。

柴田和森可成垂首不語,反倒是信長餘光向下掃了一眼,不過他所不滿的並不是平手而是林。

汎秀只是笑了笑,答曰:「今年是永祿六年,而本家是從永祿三年開始攻略美濃的。」

仍舊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話,但是正由於太過沒有意義,反倒是令人摸不著頭腦,難以猜測他的目的何在。

接著汎秀側首向列席的村井貞勝施了一禮,提問到:

「村井殿……」

「監物殿有何吩咐呢?」

「吩咐二字不敢當,只是三年來,我方和美濃方歷次合戰的傷損,在您那兒應該都有記載吧?」

「噢,不錯。」

「那麼……」

汎秀轉而以目示詢信長,後者微微點了一下頭,向村井貞勝表示同意。

「是。」

村井素來以過目不忘著稱,不過此時廳中氣氛嚴肅,他倒也不敢託大,於是起身離席,取來相關的卷宗,一一公布。

「永祿三年八月,出兵威嚇西美濃,本家陣亡一百零六人,敵陣亡八十餘人。」

「永祿四年五月,森部合戰……本家陣亡五十人,敵陣亡一百七十餘人。」

「永祿四年五月,輕海……十四條……」

「永祿五年……」

……

三年加起來,尾張大約有千人的折損,而美濃那邊也陣亡了八九百人。從大將上看,齋藤六宿老有兩人折損在合戰當中,而織田陣亡名單上並無同等級別人物。

「雖然沒有能夠攻下大片的地域,但是從人數的統計來看,本家並不是完全失敗的那一方,而且……」平手汎秀頓了一頓,眼角的餘光看到丹羽長秀已然明了,但卻完全沒有站出來解說的意思。

於是只能自己接著說了:

「而且每戰都是在敵境內開戰的,所以損失方面……」

話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近日在三河一線的作為已經很顯眼了,沒必要在這裡無謂地爭風頭。只要向信長表示,自己的確對局勢作出了有意義的分析就足夠。

「沒錯啊!」柴田勝家終於反應過來,他卻不像丹羽那樣有韜晦的心思,「每次出戰至少能獲取對方的物資,又難免會毀壞町市和田莊,這樣損失累積起來,齋藤家也就漸漸衰敗了。原來是我以前沒有體會到主公的意圖啊。」

「那本家日後是否要加強在美濃人狩和亂取呢?」

林秀貞提議到。所謂人狩即是擄掠敵國人口用於販賣,亂取則是趁亂搶奪敵方民眾的物資,這在當時是大名的常態。

「斷然不可!」

柴田勝家毫不給面子地批駁到,這令林秀貞頓時大為窘迫,不過前者卻恍若未見,依舊是大聲宣布著自己的理論:

「若是只要幾百齋藤家,那就可以採取佐渡(林秀貞)的提議,但是本家的目的是佔據美濃,如果對那邊的土地造成過度破壞,反而是得不償失。」

接著柴田無視掉神色尷尬的林秀貞,繼續進言:

「主公,西美濃以三人眾為首,驍勇善戰之輩如雲,本家遷到小牧山城之後,就可以繞開這些人,轉而進攻較為薄弱的美濃中部,從另一方向打開稻葉山城的門戶……」

這個腹案他構思了很久,終於藉此機會暢快淋漓地說了出來。然則雖然柴田勝家說得慷慨激昂,但是織田信長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依舊是靜坐不語。

軍事上講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與之前的作戰方案相比並沒有質變——汎秀如此評價這個提案,當然不會明說出來。

「各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一向不太開口的森可成這時候發話了,依照以往的習慣,他先是兩不得罪地說了句廢話,而後才問道:「如柴田、平手二位大人所言,定然可以不斷削弱齋藤家,可是……這麼下去,要過多少年,齋藤家才會被削弱到足以消滅的程度呢?」

老實人偶爾動腦子思考,往往能切中要害。所以他這番話正好說中了信長的心思。雖然美濃是在不斷削弱,但是程度有限,照這樣下去,不知多久才能攻下來呢?如果演變成多年拉鋸戰,最後即使獲得了美濃,也只是剩下兩國窮兵黷武,民生凋敝的州郡而已。

「其實,也不必將美濃視作一體啊!」這一會兒林秀貞已經恢複過來,為了挽回顏面,不得不竭力想出一些高明的看法,「那些反覆出戰而一無所獲的齋藤家臣,定然已經心生不滿,本家若是派人加以調略的話……」

若是那麼容易找出調略的方法,何必要坐在這裡呢?

「佐渡守大人,想必已經有腹案了吧?」平手汎秀故意譏諷了他一句。

林秀貞頓時語塞。

這次上面不滿的目光倒是朝著平手這邊射過來。

當初兩家聯姻的時候,信長與他岳父關係不錯,但是齋藤義龍弒父自立,那些親近道三的美濃人,或是如森可成、蜂屋賴隆一般逃到尾張,或是如明智光秀、竹中重元一般明哲保身。目前的齋藤家臣,雖然稱不上鐵板一塊,但是與織田的交集並不多。

一番討論,除了丹羽策反犬山城家臣的計畫之外,沒有任何像樣的成果。但是由於丹羽長秀的言行作風,倒是絲毫感覺不出他是木秀於林。

直到散會的時候,信長都沒說一句話。

然而不久之後,他卻派了側近,暗中去把平手汎秀尋了回來。

「你方才是言而未盡!」

劈頭蓋臉就是這一句訓責。

「真是瞞不過您的慧眼。」

後者倒也直率地坦白。

信長面上顯出厲色,斥令平手汎秀一五一十道來,內心卻是相當重視的。

「在下的確通過一層關係,聯繫上了美濃的武士。」

「大膽!方才為何不言?」信長佯作怒狀。

「實在是不宜大庭廣眾之下談論啊……」

「講!」

「因為在下依靠的是一向宗的關係。美濃堀家,正是當地一向宗的坊主。」

一向宗。

這三個字令頓時令信長皺眉,對汎秀的話也不置可否。不過此時看來,這只是此人對本土宗教的一貫反感,並不是對某個專門的宗派懷著敵意。

「凈土真宗(一向宗)是偽佛,其理不可取。」

織田信長表面上自稱是日蓮宗的信徒,所以這句話倒也十分符合信徒的形象。

然而平手汎秀揣摩片刻,領會了他的意思,繼而說到:「理是否可取,並不重要,其宗派可為我所用,才是關鍵。」

「就先讓那群三河門徒歸在你屬下吧,不過此事的確不宜聲張。」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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