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之章 第二章 幕府

「諸位請稍安勿躁,公方大人即可便至。」細川藤孝躬身將信長迎入殿中。

「兵部大人太客氣了。」信長也謙遜地應了一句,身後的幾個隨侍連忙低頭跟上。出於不同的考慮,這次信長帶出來的人選有了變化,佐佐成政取代了村井貞勝。

此時正是足利將軍的御所之中。

根據山科言繼的提示,信長依次拜訪了菊亭大納言晴季和飛鳥井權大納言雅綱二位,又通過這二位殿下進一步得以覲見現任關白的近衛前久,就任尾張守。雖然仍不及齋藤義龍,但比起原先上總介的官位已是超出不少。

朝廷固然高貴,然而在武家心中,終究都是幕府更為重要。早已權柄盡失的足利義輝眼見尾張一隅的大名居然親自上京,頗受感動,禮遇僅次於年初上洛的上杉謙信。在信長呈上辭狀的當日,即派出身居從五位的兵部大輔細川藤孝賜下酒宴以示有待。

將軍的御所並沒有想像中的宏大,甚至遠遠不如清州城的規模。或許是受到六角氏的支援,尚不至於皇居和公卿的府邸那樣受到損壞。長廊的右側,還有一片完整的道場,更有數十名足輕精神抖擻,佇立其間。

靜待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才有人宣布將軍的到來,眾人連忙走到預定的位置站好。

率先走進來的是將軍的近臣,細川藤孝向信長等人介紹道,從前到後依次是一色淡路守、上野兵部少輔、高伊予守,都是在亂中失去祖領的大名。

接著是衣著最華麗的人大步踏入,身材消瘦但卻幹練,無需介紹,也知道是將軍足利義輝了。儘管是初春的時節,但他的額頭上卻已經充滿了汗水,似乎是剛剛經歷過強度的運動。

「來者就是織田尾張守么?」未等屬下贅言,足利義輝直率地說道,看來雖然身為武家之首的將軍,卻並不是喜好繁文縟節的人。

「鄙人織田信長,承蒙公方大人接見,感激不盡,並祝公方大人武運昌隆,貴體安康。」信長慢條斯理出列施禮道,面上也表示出適當的恭謹。四個家臣也連忙跟上。

「尾張守果然雅量非凡,眾家臣亦是英武過人。」義輝微微一笑,欠身回禮,似是對不卑不亢的信長充滿好感,「我每日都有練習劍術的習慣,適才耽待,並非有意為之,請尾張切勿見怪。」

「豈敢。」

義輝點點頭,不再發話,側首瞟向左邊下首的一色藤長。

「尾張大人。」得到授意的藤長發話了,作為式部少輔的擔當,他與信長的身份並無什麼差距,自然要比義輝更加隨意,「此次上洛前來,迢迢千里,途中也應是無礙吧。」

「多謝式部大人關心。此次前來一路雖然盜賊橫行,但皆為宵小之輩,又豈能阻擋我輩朝見公方大人的決心呢?」或許是看不上一色藤長這樣的對手,信長卻是信馬由韁地說到。

一色藤長頓時語塞,身為幕臣中掌握實事的人,他並非不擅言辭,只是對方的回答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按照正常的思路,信長應該說托將軍的洪福,一路順利之類,接下來雙方互相吹捧一番,然後再轉到實質的內容,然而如今……

於是氣氛突然令人尷尬地沉悶起來。

義輝有些驚訝地盯著信長,而信長也毫不避諱地回視。

這一年,將軍只有虛歲二十五歲,對方也不過長他兩年而已,正是鬥志最旺盛的青年時刻。

雖然彼此保持這基本的禮儀,然而一方想著這是一個身在狹小御所長大的,死要面子的愚者,而另一方則認為對方只不過是尾張鄉村一個不知天下大勢土豪罷了。

「哈哈哈哈……」義輝突然毫無預兆地大笑起來,聲音非常豪放,直衝屋頂,並沒有絲毫憤懣不滿的意思。

信長也隨之笑起來,臉上有些僵硬。

將軍似乎是比想像中更有氣量的人。

「鼎鼎大名的尾張大人,當然不會怕盜賊了。」

「大名的確是有的,然而信長在家鄉卻是以不知禮儀的『大傻瓜』來聞名的,公方大人想必也已經深有體會了。」

「尾張剛才對一色大人所說的話,正是與數年前來訪的景虎公一樣的,難道景虎公也是大傻瓜嗎?」

「景虎公?公方說的是越後的長尾彈正大人嗎?」信長突然肅然。

織田信長心中排第一位的偶像,是中國的魏武帝曹操,而在同時代的大名中,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現在還叫長尾景虎)則是他最敬重的人。

「不錯,不過當時我心有不服,一定要拉出景虎公的家臣與我的侍從比武才行……」義輝眼帶深意地飄過信長身後的四人。

「難道公方的意思是,對信長也是一樣嗎?」信長毫無勉強和尷尬的神色,反而是興緻勃勃的樣子。

「這個自然是要的,然而並不需要急切。」

「噢?」

「尾張守啊,你與我是有著同樣性情的人,所以想要什麼就不用像別人那樣假惺惺的暗示了,直接說出來吧!」

「這樣的話,豈非在眾多大人面前失禮了?」

「無須擔心,這裡的人都於我一體同心。」

「如此的話,就請恕信長放肆了。」

「請說。」

「天下即將產生心得變故,原先的小豪族一轉就會變成影響天下的諸侯,公方大人也需謹慎。」

「噢?尾張這樣的認識,似乎過於片面了吧?」

「公方大人坐鎮近畿,想必比信長更加清楚天下大勢,莫非方才說『不必假惺惺的』,難道這麼快就不算數的嗎?」

「哈哈,尾張還真是坦率啊。」義輝饒有興緻地盯著信長,「尾張的意思,是想要奪取美濃的土地嗎?」

「公方大人目光如炬,一語中的。」信長亦毫無否認。

「這倒是頗為難辦了……尾張大人固然英雄了得,然而美濃的治部(齋藤義龍)亦非常人……」

「公方大人只需安居禁中,十載之內,信長必然取得美濃,再來朝見公方大人。」

足利義輝輕輕一笑,不作置評,卻把目光投向信長身後的四人。

「不知尾張會派出哪一位武士來比劍呢?」

信長臉上也沒有出現失望的眼神,而是順著義輝的意思轉變了話題。

「四者皆可。」

義輝掃過四人,點了點頭。

「那麼,就由那個玄色衣服的武士出列吧。」

居然點到我了?

玄衣武士微一驚詫,隨即出列施禮道:

「鄙人平手汎秀,拜見公方大人!」

……

竹刀、道服、赤足。

「尾張,平手汎秀。」

「上野國,沼田佑光。」

施禮之後,兩相站定,拔刀對峙,不再言語。

以尾濃一帶的計量,十七歲的平手汎秀高達六尺二寸(173cm左右),玄色的武士服沒有一絲雜塵,持刀佇立,儀錶堂堂,如刃出鞘。相比之下,同樣年輕的沼田佑光矮上不少,且已蓄起了鬍鬚,垂手輕提劍柄,斂目沉身,更具高手風範,經驗老到。

相持之下,面對陌生的對手,誰都不願貿然出手讓人看出破綻。另一方面,如同不知禮的野武士一般不明就裡即上前砍殺,即使以蠻力獲勝,也會被認為心性浮躁,缺乏氣量。

劍道始於春秋,於隋唐傳至日本,與其他武技不同,並非只是搏擊的手段,而是被視作精神的修鍊。擂台之上,勝負固然重要,然而觀眾更為重視的是劍士的修養與氣量。

這種修行與戰陣搏殺,是完全迥異的方式,前者講究心性與技巧,而後者則是聲勢與氣力。平手汎秀之父政秀,並非弓馬嫻熟的武將,卻是擅長「京八流」劍道的高手。京八流傳為源義經所創,由門下「鬼一法眼」繼承,現任將軍家劍術師範吉岡憲法,亦屬此流派傳人。劍術之要訣,在於心如止水,波瀾不驚,方能閑庭信步,進退自若。

對面來自上野國的沼田佑光,乃是新晉的幕臣,聽聞已周遊列國,習得數十種流派,然而關東劍道的宗派,多源於關東的鹿島中古流。中古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創下「神妙劍」的國摩真人,其劍術瀟洒凜冽,出手狠辣。

沉默的等待,每一剎那都是漫長無邊,宇宙之中,除了自己與對手的劍,再無旁騖。摒除雜念,物我兩忘,才能忍受這樣的寂寞。是所謂劍意如禪。

坐於高位的足利義輝捋須微笑,朝著信長點點頭。

「劍之道,靜則如止水居淵,波瀾不驚。這位汎秀殿已得其中三味。」

信長回首躬身,是為回禮,但卻並不答話。對於他而言,無論劍道、茶道還是禪道,都只是浮雲般徒然華麗而無用的技巧,只有手中的刀劍與倉敷中的錢糧才是可信的。

「公方大人所言極是,遙想當年平手中務丞(政秀)風雅絕倫,果然家學淵博。」細川藤孝眼見信長之態,連忙上前接話。

「尾張偏鄙之地,又豈能及幕府群英薈萃?」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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