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麻之章 第三十八章 岩倉

永祿元年(公元1558年)的新春,就是如此度過。玉越三十郎口中的南蠻傳教士雖然沒有前來,但也派來了幾個農人,傳授了花生,玉米和番薯的種植方法。

花生需水量高,玉米需要大量的肥料,番薯要脫毒除草,種植起來並非想像中那麼簡單,不過這些目前還算是珍稀的事物,收穫以後的收益也相當可期的。於是平手汎秀髮動了領內的農夫,在水渠不能流經的荒地,種下這幾種作物。

合子的身份依然沒有確定下來,不過經由新春的事情,兩人的心中已經形成了默契。雖不曾真正銷魂,但時而親昵放肆的舉動和言辭,亦是令初戀的少女不勝嬌羞。此中旖旎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哉。

然而戰事催人。春耕剛剛結束,東線就遭遇到今川家少股部隊的襲擊,西北的津島也傳來不安的跡象,一時間風聲鶴唳。

最主要的目標仍是北方的岩倉,五月份,丹羽長秀說服了犬山城的織田信清臣從,於是織田信長立即召集家臣和領內豪族,商議攻打岩倉城之事。

數年來此消彼長,敵方最多只能湊出三千足輕。而織田家的動員力,至少在五千以上,再加上犬山城的援軍,實力的對比相當懸殊。

野戰的地點選在浮野,戰而勝之,敵方隨即回撤,企圖籠城堅守。而信長也顯示出難得的耐心,攻城受挫後並不急於一時,留下部分軍勢圍城,以主力掃清外圍的據點,又念及農兵不可長期作戰,把屬下家臣分為數隊,令其輪流圍城。

服部兄弟在此戰中甚為勇猛,平手備隊也獲得讚譽,不過具體的戰功要等到城落才會公布。汎秀因此恢複小藤太秀安的二十貫知行。同時這也是平手季胤的初陣,不過他並非善戰的武者,也沒有特別的表現。

轉眼數月過去,秋收之餘,第一季的玉米花生番薯卻已經成熟,雖然長勢不盡人意,但總算是成功的開始。

所謂物以稀為貴,只要稍加引導,這些東西就能成為大名和豪商餐桌上的流行物,屆時自然可以以此獲利。不過此事並非朝夕可成,尚需時日。

轉眼到了冬季。

十一月初,信長發布了正式攻打岩倉城的命令,於是汎秀亦率領所部七十人,前往清州集結。

寒冬臘月,雖晴日當空,亦是陰冷難耐,不到半日,衣著單薄的農兵早已瑟瑟發抖,行至清州城下,正有織田家的奉行駕車載著取暖的木柴趕到,於是部隊紛紛湧入城內,燃起火堆圍坐。至於平手這樣的高級武士,自然是可以進城休息的。

按時集結的人馬很少,柴田和佐久間等重臣都尚未到達。城中主持事務的是丹羽長秀,而織田信長已經率領自己的直屬人馬,先行前往岩倉城了。

「殿下,定是認為我等家臣行動過於緩慢,才會先行前往吧?」汎秀面對著丹羽,也只能自嘲地笑笑。

「天寒地凍,殿下未免過於苛責了。」丹羽皺著眉,搖了搖頭,繼而引開話題,「平手殿一路前來,想必也是辛苦了。」

「幸好奉行安排妥當,及時運來了木柴,否則還真是……」汎秀依舊是微笑,「今日負責柴火的奉行實在應該嘉獎。」

「這個人的確是不錯的奉行。」

「噢?不知是哪一位能吏,居然能得『米五郎左』丹羽殿的賞識呢?」汎秀隨口恭維了一句。

「這都是諸位的謬讚。」丹羽笑著搖搖頭,「此人是殿下慧眼所識,原來只是一介馬夫……」

話尚未說完,只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呼喊。

「丹羽大人!柴火已經發完了,今天還有兩成的結餘!」

「就是他了。」

丹羽起身迎了出去,汎秀也跟在後面。

一旁的侍衛幫忙拉開了門——

瘦弱矮小的武士,身上雖是武士的吳服,但卻卷著袖子和褲腿,也沒有佩刀,只顯得不倫不類。碩大的雙眼佔去了大半的臉龐,高高的顴骨,扁平的鼻樑,鼻孔大而外翻,還有一對招風大耳,年紀不大,前額卻已經禿了。

這個容貌,真是容易讓人聯想起禿鼠或者猿猴啊——織田家的奉行,馬夫的出身,莫非……

「這就是本家的度支奉行,木下藤吉郎。」丹羽對著汎秀說道。

……

這個名字以前似乎也聽人說過,不過當時心懷他物,沒有什麼印象,如今親眼所見,一時不免愣住。

「汎秀殿……」丹羽輕聲提醒到,如此打量著對方,卻不說話,無疑是失禮的舉止。

「噢……在下的容貌的確是少見。」接過話頭的卻是木下,他只傻笑了兩聲,毫無尷尬之意,「不要說是大人,就算是家父家母,都說在下前世一定是猿猴……」

「哈哈,真是有趣的藤吉郎。」丹羽不禁莞爾。

汎秀回過神來,不自然地笑了兩聲,說道:「在下平手汎秀,請多指教。」

木下臉上立即顯出震驚的表情:「您就是本家的平手大人嗎?經常聽商人說起,到尾張做生意,就一定要到平手大人的新市……」

如果是別人的說辭,汎秀一定會為這句恭維而欣喜。

但是眼前這個人,卻只能令人畏懼。

木下藤吉郎,日後的豐臣秀吉,這個在戰國博弈中奪走一切蛋糕的男人,已經開始初步展示他的手段,並且為人所注意。

柴田勝家佐佐成政,分別是直接和間接死在他的手下,丹羽長秀、池田恆興的死因,也未必與他無關。

應該如何面對此人呢?

刻意親近以圖日後的收穫?

暗中壓制防止他成長為心腹之患?

這個問題,先前也大略想過,卻並沒有太重視。

然而現在……

汎秀按下心緒,隨意敷衍了幾句之後,回到自己的備隊當中。

思索良久,仍舊不能下定決心,不過……

沒有了寧寧,沒有了蜂須賀小六,沒有了竹中半兵衛,木下藤吉郎,還會成為豐臣秀吉嗎?

或許原本的計畫當中,要多添一些內容了。

……

在清州休息了整整一個晝夜,柴田、佐久間才先後到齊,共計一千四百人。集結完畢之後,卻又天降大雪。於是又等了半日,待天晴之後才移師前線,向岩倉城開去。行至之時,早已率領本部人馬嚴陣以待的信長自然不豫,然而礙於重臣的面子並未發作,僅是含沙射影地斥責了平手汎秀一番。柴田和佐久間聞弦知雅意,紛紛伏身告罪,信長面色稍緩。

下首的汎秀得了無端的斥責,也不作聲,只作唯唯諾諾狀。如此行事,倒真是初具信長日後的風範,不愧為魔王本色。現下尾張尚未一統,卻已對這些老臣心生不滿,與兩年前儼然不同,十年之後執掌京都之時,又會如何呢?

此時的信長,終究還不是那個可以追放林通勝和佐久間信盛的人,眼見家臣們態度恭謹,亦不再說下去,起身招出丹羽長秀宣讀此戰的役割——儘管信長如今已確立了專門的佑筆和奉行眾,但重要場合傳達命令的,仍是唯一具有副將位格的丹羽長秀。

軍令宣出,或許是由於柴田的遲到,主攻的任務被交給了森可成,林通勝負責另外一側的佯攻,信長的本陣依然是由前田佐佐河尻等馬徊眾擔當,而同樣遲到的平手汎秀被編到第三番備隊當中,處在先鋒隊和次鋒隊之後,位置靠近本陣。

這是個安全但卻沒多少立功機會的位置。汎秀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服部兄弟和毛利新助卻十分失望。

言畢,信長又親自宣布明日清晨攻城,隨即令眾人散去。

此戰敵我懸殊,而且圍困已久,眾人信心滿滿,走在營中,甚至會聽到關於戰後封賞的猜測。汎秀聞之啞然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散會之後,指揮將士紮起營帳,接著宣讀了本次合戰的法度和賞賜標準,然後把手下的足輕分為幾組,確定了組頭的人選,一切忙完之後,已經入了夜。

雖然是正統的武家門第出身,但平手畢竟是以文治見長,軍陣的事情,並非汎秀的專長。

若是有個擅長統率的家臣,就好辦許多啊。

汎秀如是想著,然後突然聽到一陣歌聲,彷彿是來自信長的本陣。

「莫非是『人間五十年』?」

走出了房間,循著歌聲而去。這個時代的軍隊,無論編製還是紀律都處在十分的低等的階段,即使在軍營中隨意走動,甚至飲酒作樂,只要沒有驚動那些高貴的殿下,並不會有人前來禁止。

歌聲果然是來自本陣,最為燈火通明和喧鬧的位置。

一曲敦盛之舞尚未完結,卻只見帳中踏出一個華服的青年,拉起衣袖,袒露著右胸,左手擊打著腰間的鼓樂,右手猶自握緊金樽,插於背後的摺扇隨著舞步開合。

常思人世漂流無常

譬如朝露

水中映月

剎那繁華瞬間即逝

風流人物

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

莫非熙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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