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麻之章 第二十六章 眾生像

信長的大茶會,比想像中熱鬧許多。內亂剛剛平定,對於家中重臣而言,這種大型的聚會是重新洗牌的好機會。而對於中下層的武士來說,數十年難遇的盛會也是不容錯過的。

村井等人連日趕製名單,按照一門眾,家臣,附屬豪族分門別類,劃定座次,一共划出了賓客百餘人,另有二十餘者因故不能參加——包括「因病缺席」的織田信行。平手汎秀與佐佐、前田等人,由於剛剛立功受賞,也搭上了這份名單的末班車。

總而言之,一切都是皆大歡喜的樣子——除了少數眼光過於長遠,而又不熱愛附庸風雅的人。

「這固然是難得的風雅之事,然而諸位刻不要拿起茶碗就忘了刀劍啊!」丹羽長秀站在城門口,笑容有些勉強。

周圍的賓客紛紛回禮,表示對丹羽遠見卓識的敬佩。丹羽長秀論年齡只能算是織田家的小輩,然而地位卻相當超然,他率先發話,連許多算是他長輩的武士都要湊過來恭維。

汎秀身為無名小輩,任見了誰都是要主動見禮的。不過由於稻生合戰的表現,也不時會收到諸如「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監物殿之後」之類的稱讚。次數多了,甚至引得站在一起的同輩人頗有幾分眼熱。

平時豪放的尾張武士,此時也頗有些幾分風雅的味道,相互招呼著進了城門。

雖然是信長親自過問,村井貞勝負責籌辦,但終究是遠離京都的「鄉下地方」,辦起茶會這種活動,多少有些力不從心。近百人同時湧入,負責引領的人手明顯不夠,進退之間,一陣混亂。時間一長,散漫慣了的武士,漸漸開始交頭接耳,甚至間或還有笑聲傳出。

主台之上,由京都遊歷而來的茶人和學者端坐於上,並不為之所動,然而信長的臉色卻已陰晴不定。

安排了許久,終於將全部的人都按照先前的安排裝了進去。村井貞勝已是滿頭大汗。信長朝著台下掃了幾眼,才讓武士們安靜下來。

拖沓許久的茶會,於此才終於開始。

汎秀的表現與前排的丹羽和林相似,雖然沒什麼興趣但也裝出一副雍容文雅的樣子。村井、瀧川、佐佐這些人倒是真想學點東西,不過看了半天也沒明白什麼。而柴田、佐久間這批人就純粹當是看看熱鬧開開眼界了。

……

茶會持續到午後才結束,而真正的節目才剛剛開始。但凡有些身份的重臣,在清州城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府邸的,可想而知,今晚這些住所必然是燈火通明的了。

「晚上一起喝酒吧……勝三郎別急著走!」依舊如此沒心沒肺的,也只有前田利家了。有資格出席茶會的小輩,總計也只有五六人,自然是十分醒目的。

出乎意料,出言拒絕的卻是池田恆興。

「今晚……有私事,不如下次吧?」

「私事?不會是夜會佳人吧?」利家十分不滿地盯著恆興。

「你扯到哪去了……」恆興少見地沒有罵回去,反而是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是要去見一見瀧川大人!」

「瀧川?他有什麼好見的?」

「也沒什麼事情,不過池田和瀧川已經交好了數十年,我也算是得了他好幾次的照顧。所以,今天這種時候,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吧?」

池田的話卻突然提醒了汎秀,要說自己是受過柴田勝家的恩惠,幾年以來卻都因為身處不同陣營,連正經的道謝都沒有過。

正在思慮之時,背後卻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

轉身一看,乃是剛剛成為信長親侍的河尻秀隆。

「平手大人,殿下請您過去一趟!」河尻客客氣氣地躬身施禮。

「只有我一人嗎?」汎秀微有些錯愕。

「噢……還有丹羽大人!」

汎秀下意識地掃視了四周。

佐佐並沒有太驚訝,反而輕輕點了點頭,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彷彿這是他預料當中的事情。

池田眼中閃過一絲驚芒,片刻之後就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憨厚笑容。

前田倒是不以為意,只是惋惜無人陪他拼酒了。

另外兩個不甚相熟的原田和中川,倒是神色劇變,眼中滿是不能掩飾的艷羨,只在察覺到汎秀的目光之後,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恭喜平手殿啊……」

「真是我等效仿的楷模……」

最先發話的,卻是原田和中川這兩人。

池田只是笑,佐佐不發一言。

只此一事,就與以前大不一樣了。汎秀輕輕嘆了聲,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跟著河尻向內行進,拐了幾個彎,進了城主的居所。

接見的地方,並不在議事廳里,反而是信長卧室旁邊的一處偏廂。

廂內信長坐在中間,如傳說中一般「躺在歸蝶腿上」,左邊是兩個少女,其一是信長的妹妹犬公主,另一人不曾相識。丹羽獨自坐在右側。

汎秀進門先見了禮,而後無需招呼,就坐在丹羽身旁。

信長目光掃視,神色中頗有幾分興奮和自豪。

「今日要說的事情,你二人自然心知肚明,想必也不用明說吧!」

丹羽和平手點頭稱是。

「嗯……」信長伸手彈了彈須上的灰塵,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武家兒女,婚姻往來皆不由自主,但若遠嫁他國未曾謀面的人,卻也太過殘忍。所以我也讓你們先前有些了解,再作決定……」

終於說到此事了。汎秀心下有些複雜,一時間難以自持。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面聽他說出來,終究還是兩碼事。

「五郎!」信長喚了丹羽的名字,「我這個侄女如何?現在拒絕的話,還是來得及的!」

丹羽起身,平伏下去施禮:「臣受寵若驚。」

「那甚左呢?」

「亦如丹羽殿所言。」

……

又詢問了幾句今日茶會的話,丹羽和兩位公主退了出去,汎秀卻被信長留下。

「很意外嗎?」

信長方才的慵懶和笑謔全部消失,神色突然嚴肅起來。

「天恩行健,非人心能測。」

汎秀回了一句空洞的恭維。

「斬殺敵將,只是匹夫之勇。選擇伏擊的時機和位置,也不過是將才罷了。最難得的是居於一隅而心懷天下。」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回話,只需做個聽客就好。

「接下來我會給你一些積攢功績的機會。下去之後,就把檢地、樂市和刀狩的政策寫成狀紙呈上來,打下岩倉之後,這件事情交給你辦。」

「下臣多謝殿下。」

……

從城中出來,已經入了夜,估摸著柴田宅的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於是獨身拜訪。

出仕了三年之後,也算是打下了一點名氣,柴田家的侍衛認出了汎秀,不用問詢就進屋通報,隨即引進了門。

此時離稻生合戰不到半年,按說柴田應該正處於不得意的階段,然而踏進了玄門,迎入眼帘的依然是那個豪爽的笑臉。

汎秀先施了禮,柴田卻不回話,只盯著汎秀的雙手。

「平手大人可是今日第一個空手前來的客人啊!」柴田故作不悅。

汎秀早有準備說辭,是以欠了欠身,神色不變。

「來的時候,也是考慮了再三,刀劍武具,美酒陳釀,大人的收藏遠勝於汎秀,自然無顏出手。而書籍畫卷之類,恐怕大人又看不上……」

「哈哈哈哈……」話未說完,柴田已經大笑起來,「雖然我勝家的確就是不通風雅的鄉下人,不過敢這麼直說的晚輩,大概也沒有別人了!」

汎秀亦回以笑容。柴田是個很典型的東國武士,在私下的場合,從來不掩飾自己豪放武勇的一面,還會以之為榮。這就像信長並不懼怕別人評價他為魔王一樣。

談笑數語,柴田又突然轉了面容,輕嘆了一聲。

「稻生的甚左,單槍匹馬挑落敵將,勇量尤甚我當年。只是沒有想到……看得卻不如你們這些後輩清楚。」

雖然省略了名詞,但話語的意思,聽著心知肚明。汎秀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父常說,柴田大人忠人之事,與姦邪之輩大異。」

「姦邪?」柴田聽了這句恭維,卻無半分喜色,反是緊皺起眉。

「當日柴田大人與家兄雖然各事其主,但卻互贈刀劍和獵鷹,也是武士應有的氣量,只可惜……」

「……」柴田猛然抬起頭,驚詫不已。

「……為奸人所趁,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柴田默然。

「那封書信……」

「是。」

於是心照不宣。

「讓武藏大人(織田信行)身邊出現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我的失職。」柴田突然重重嘆了一聲,說話的語氣,儼然是把汎秀當作同輩的交談者,而不是晚輩。

「雖然您是先殿選定的人選,然而,終究天無二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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