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中為善

神創論具有持久的吸引力,其原因並不難找到。這並不是因為人們相信《創世紀》或其他有關部落起源的故事句句是真(至少我所見到的多數人不是),而是人們自己發現了生命世界的美妙和複雜,並斷定它「顯然」是早已設計好的。一些神創論者認識到對他們的聖經教義來說,達爾文進化論至少提供了另外一種不同的學說。為此,他們常常採取一種稍稍高明些的反駁意見,他們否認存在進化中間環節的可能性。他們說:「XX必定是由造物主設計好的,因為半個XX一點用都沒有。XX的各個部分都是同時組合在一起的;它們不可能是逐步演化成的。」例如,我在開始寫這一章的那天恰巧接到一封信。信是一位美國部長寫來的,他原本是無神論者,但在讀了《國家地理》雜誌中的一篇文章後改變了看法。下面就是他來信中的一段:這篇文章講的是令人驚異的適應性問題:為了成功地繁殖後代,蘭花適應了周圍環境。

我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該物種的繁殖計謀勾起了我的興趣。這一計謀需要一隻雄黃蜂的配合。顯然這種花與雌蜂十分相像,包括在適當的位置也有個小孔,誘使雄黃蜂與花朵交配,交配時,剛好夠到花中的花粉。然後,雄黃蜂又飛到下一朵花重演同一過程,從而完成了異花授粉。吸引雄黃蜂的,首先是這種花所散發出的外激素(一種特別的化學引誘劑,昆蟲常用以吸引異性)。花散發的外激素與雌黃蜂散發出的完全一樣。我懷著興趣將這篇文章的照片細細看了足有一分鐘。於是,我懷著極大的震驚意識到,為使這種繁殖計謀發揮效用,從一開始它就必須完美無瑕。逐步達到這一境地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蘭花的外形和氣味不都像雌黃蜂,如果沒有一個適宜於與雄黃蜂交配的孔,或者孔內的花粉不能充分接觸到雄黃蜂的生殖器官的話,那麼整個計謀就完全不能成功。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那種身陷滅頂之災的感覺。因為我突然省悟,一定有某種上帝以某種形式存在著,並且必定與生命形成的過程有著不斷發展的關係。簡言之,造物主上帝不是大洪水之前的神話,而是確實存在的。雖然很不情願,我還是立即感覺到,我必須設法更多地去瞭解這位上帝。

毫無疑問,其他人轉向宗教的過程各有不同,但是肯定有許多人的經驗與這位部長相似。他們見到或讀到過大自然的某些奇蹟。

在通常情況下,這往往會使他們對大自然充滿了畏懼、驚奇,甚至崇敬。更甚者,如像上述那位來信者,他們認定,這種具體自然現象——諸如蜘蛛網、鷹眼或翅膀,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不可能是逐級進化而成的,因為那些中間的、只形成一半的階段根本毫無作用。本章的目的,就是要駁倒這種質難:複雜的裝置要起作用的話,它就必須是完善的。順便說一句,蘭花是達爾文偏愛的例子之一,他專門寫了一本書,以闡明通過自然選擇而逐步進化的原理在解釋蘭花用以吸引昆蟲為它授粉的「各種設計」時經受的考驗。

那位部長的質難關鍵在於這一斷言:「為使這種繁殖計謀發揮效用,從一開始它就必須完美無暇,不存在達到這一步的中間階段。」關於眼睛的進化,也可以提出同樣的質難——實際上這樣的質難已經頻頻被人提出。在本章裡我還會回到這個話題。

當我聽到這種論斷的時候,發言者的自信每每使我感到驚奇。我想請問這位部長,您憑什麼如此肯定酷似黃蜂的蘭花(或者眼睛,或者其他東西)的各個部分必須從一開始就完美無缺、並且在準確的位置上,否則就毫無用處呢?您對這件事實際上有過片刻的思考嗎?您確實知道蘭花(或者黃蜂,或者黃蜂用以觀看雌性和蘭花的眼睛)最初的情形嗎?是什麼使您敢於斷言黃蜂是如此難於受騙,以至於蘭花必須在所有方面都與它十分相像才行呢?請你回想一下,上次你偶然被某種相似所欺騙的情形。也許,你曾在大街上向一個陌生人脫帽致禮,然而,你卻錯把她當成熟人了。電影明星們常用替身演員代替他們從馬背上墜地或者跳下懸崖。通常,替身演員與真正的明星只是「形似」,但快速動作攝影使替身演員完全可以哄騙住觀眾。雜誌上的一張圖片就能激起男人的性慾。圖片只不過是印在紙上的油墨而已。它只是平面的,不是立體的;圖片的大小不過幾十釐米。它甚至可能僅是由幾道線條勾勒出的漫畫,而不是非常逼真的照片。儘管如此,它還是能引得男人的性慾。大概一隻快速飛行中的雄黃蜂在試圖去與雌黃蜂交配之前所見到的雌黃蜂只能是驚鴻一瞥。它注意的只是少數幾個關鍵的刺激因數。

我們有各種理由認為黃蜂可能比人更容易受騙上當。刺魚就是如此,而魚的腦子比黃蜂大,視力也比黃蜂好。雄刺魚的腹部都是紅色的,它們不僅恫嚇其他雄性,甚至也恫嚇有「紅肚子」的相似的東西。我的老師,曾獲諾貝爾獎的行為學家尼科爾.廷博根(Niko Tinbergen)曾講過一個有名的故事。一輛紅色郵車從他的實驗室窗外駛過,魚缸中的紅刺魚都沖向窗戶那一側,起勁地「恫嚇」紅色郵車。成熟的雌刺魚腹內充滿魚卵,鼓脹的大肚子非常顯眼。廷博根發現,一個極其粗糙的、略現細長的銀白色模型,儘管以我們的眼光看,一點不像刺魚,但由於它有個鼓鼓的圓「肚子」,所以引得雄刺魚對它作出全部交配動作。在廷博根創建的研究院裡,最近用所謂的「性炸彈」做過一些實驗。「性炸彈」是個梨形物體,圓圓的、鼓鼓的,但並不長。無論怎麼看,沒有人會把它想像成魚的樣子。然而,它卻能更有效地激起雄魚的性慾。刺魚「性炸彈」是超級刺激因數——比實物(雌魚)更有效的刺激因數——的一個典型例子。還有一個例子。廷博根發表過一張照片,在照片上,一隻蠣鷸正欲伏到一隻像鴕鳥蛋那麼大的蛋上去。鳥類的腦子比魚的大,視力也比魚好,當然比黃蜂就更不用說了。儘管如此,蠣鷸顯然「認為」,一隻像鴕鳥蛋那麼大的蛋是最好的孵化對象。

鷗、鵝以及其他在地面築巢的鳥類對於滾到巢外的蛋都有一種固定不變的反應。它們用喙的下緣去夠巢外的蛋,將它撥回巢內。廷博根和他的學生們發現,鷗不僅這樣對待自己的蛋,也同樣對待母雞下的蛋,以至圓木棒或野營者丟棄的易開罐。幼銀鷗從父母那裡取得食物。它們啄父母喙上的一個紅點,刺激它們的父母從自己鼓脹的嗉囊中反芻出一些魚來。廷博根和他的同事表明,用硬紙板做一個幼鷗父母頭部的簡單模型,能非常有效地引起幼鷗的乞食行為。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紅點而已。對於幼銀鷗來說,它們的父母就是那個紅點。它們也許能看到父母身體的其他部分,但似乎並不重要。

這種明顯有局限性的視力,不僅限於幼鷗。成年黑頭鷗的頭臉是黑色的,十分顯眼。廷博根的學生羅伯特.馬什(Robert Mash)將木製的鷗頭模型塗黑,用來研究黑臉對其他成年鷗有多大重要性。每個木鷗頭釘在一根木棍頂端,木棍與裝在一個盒子裡的電動機相連。通過遙控,馬什可以使假鷗頭上升下降和左右轉動。他將盒子埋在一個鷗巢附近,木鷗頭降至沙土之下,不為真鷗看到。以後,他每天都來到鷗巢附近的一個掩蔽體內,觀察巢裡的鷗對升起來並左右轉動的模型木鷗頭有什麼反應。黑頭鷗對木鷗頭和木鷗頭轉動的反應就如同看到了真鷗一樣,儘管這不過是裝在木棍上的一個模型,既沒有身體,又沒有腿、翅膀和尾巴,除了機械地、毫無生氣地升降、轉動之外,既不能發聲,又不會走動。看來,對於黑頭鷗來說,脫離了軀體的一張黑臉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鄰居,至於有沒有身體、翅膀或其他部分,都無所謂。

為了進入隱蔽地點去觀察這些鳥,馬什利用了久為人知的鳥神經系統的局限性:鳥類天生不是數學家。世世代代的鳥類學家都利用這個局限性。他們這樣做:兩個人走進掩體,然後其中一個人離去。如果不耍這麼個花招的話,那些鳥就會對這個掩體保持警惕,「知道」有人進了掩體。但是,如果它們看到有一個人離開了,它們就「認為」兩個人都走了。如果鳥連一個人與兩個人部分不清的話,那麼,雄黃蜂可能被長得不完全像雌黃蜂的蘭花所矇騙,難道還是令人吃驚的事嗎?在這方面,還有一個關於鳥的故事,但這是一齣悲劇。火雞媽媽是她的孩子們的兇悍的守護者。她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孩子免受黃鼠狼和食腐肉的家鼠等「強盜」的襲擊。火雞媽媽慣用的區別入侵者的方法,既簡單粗暴又令人驚愕:攻擊任何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動的東西,除非它能發出像小火雞那樣的叫聲。這是奧地利動物學家沃爾夫岡.施萊特(Wolfgang Schleidt)發現的。有一次,施萊特看到一隻火雞媽媽兇狠地咬死了她所有的孩子。原因很簡單,也很不幸:它聾了。對於火雞的神經系統來說,掠奪者的定義就是「不能發出像小火雞叫聲的活動物體」。因此,儘管那些小火雞不僅看起來像小火雞,動作像小火雞,並且像小火雞那樣充滿信任地跑向它們的媽媽,卻成為它們媽媽對掠奪者所下嚴格定義的犧牲品。她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免受它們對自己的襲擊,而把它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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