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皮鳳三楦房子

皮鳳三是清代評書《清風閘》里的人物。《清風閘》現在好像沒有人說了,在當時,乾隆年間,在揚州一帶,可是曾經風行一時的。這是一部很奇特的書。既不是朴刀棒杖、長槍大馬;也不是倚翠偷期、煙粉靈怪。《珍珠塔》、《玉蜻蜓》、《綠牡丹》、《八竅珠》,統統不是。它說的是一個市井無賴的故事。這部書雖有幾個大關目,但都無關緊要。主要是一個一個的小故事。這些故事也不太連貫。其間也沒有多少「扣子」,或北方評書藝人所謂「拴馬樁」——即新文學家所謂「懸念」。然而人們還是津津有味地一回回接著聽下去。龔午亭是個擅說《清風閘》的說書先生,時人為之語曰:「要聽龔午亭,吃飯莫打停」。為什麼它能那樣吸引人呢?大概是因為通過這些故事,淋漓盡致地刻畫了揚州一帶的世態人情,說出一些人們心中想說的話。

這個無賴即皮鳳三,行五,而,故又名皮五子,這個人說好也好,說壞也壞。他也仗義疏財,打抱不平。對於倚財仗勢欺負人的人,尤其是欺負到他頭上來的人,他常常用一些很促狹的辦法整得該人(按:「該人」,一詞見之於政工幹部在外調材料之類後面所加的附註中,他們如認為被調查的人本身有問題,就提筆寫道:「該人」如何如何,「所提供情況,僅供參考」云云)狼狽不堪,哭笑不得。「促狹」一詞原來倒是全國各地皆有的。《紅樓夢》第二十六回就有這個詞。但後來在北方似乎失傳了。在吳語和蘇北官話里是還存在的。其意思很難翻譯。刁、賴、陰、損、缺德……庶幾近之。此外還有使人意想不到的含意。他有時也為了自己,使一些無辜的或並不太壞的人蒙受一點不大的損失,「楦房子」即是一例。皮鳳三家的房子太緊了,他聲言要把房子楦一楦,左右四鄰都沒有意見。心想:房子不是鞋,怎麼個楦法呢?辦法很簡單:他們他的三面牆向鄰居家擴展了一尺。因為事前已經打了招呼,鄰居只好沒得話說。

對皮鳳三其人不宜評價高。他的所作所為,即使是打抱不平,也都不能觸動那個社會的本質。他的促狹只能施之於市民中的暴發戶。對於真正的達官巨賈,是連一個指頭也不敢碰的。

為什麼在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即揚州八怪產生的時代)會產生《清風閘》這樣的評書和皮鳳三這樣的人物?產生這樣的評書,這樣的人物的社會背景是什麼?喔,這樣的問題過於嚴肅,還是留給文學史家去研究吧。如今卻說一個人因為一件事,在原來的外號之外又得了一個皮鳳三這樣的外號的故事。

此人名叫高大頭。這當然是個外號。他當然是有個大名的。大名也不難查考,他家的戶口本上「戶主」一欄里就寫著。但是他的大名很少有人叫。在他有挂號信的時候,郵遞員會在老遠的地方就揚聲高叫:「高××,拿圖章!」但是他這些年似乎很少收到挂號信。在換購糧本的時候,他的老婆去領,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喊了幾聲「高××」,他老婆也不應聲,直到該負責人怒喝了一聲「高大頭!」他老婆才恍然大悟,連忙答應:「有!有!有!」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被批鬥的時候,他掛的牌子上寫的也是:

三開分子

高 大 頭

「高大頭」三字上照式用紅筆打了叉子,因為排版不便,故從略。

(謹按:在人的姓名上打叉,是個由來已久的古法。封建時代,刑人的布告上,照例要在犯人的姓名上用紅筆打叉,以示此人即將於人世中註銷。這辦法似已失傳有年矣,不知怎麼被造反派考查出來,沿用了。其實,這倒是貨真價實的「四舊」。至於把人的姓名中的字倒過來寫,橫過來寫,以為這就可以產生一種詛咒的力量。可以置人於死地,於殘忍中帶有遊戲成分,這手段可以上推到巫術時代,其來歷可求之於馬道婆。總而言之,「文化大革命」的許多惡作劇都是變態心理學所不得不研究的材料。)

「高大頭」不只是說姓高而頭大,意思要更豐富一些,是說此人姓高,人很高大,而又有一個大頭。他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他的腦袋和身材很廝稱。通體看來,並不顯得特別的大。只有單看腦袋,才覺得大得有點異乎常人。這個腦袋長得很好。既不是四方四楞,像一個老式的裝茶葉的錫罐;也不是圓圓乎乎的像一個冬瓜,而是上額寬廣,下齶微狹,有一點像一隻倒放著的鴨梨。這樣的腦袋和體格,如果陪同外賓,一同步入宴會廳,拍下一張照片,是會很有氣派的。但詳考高大頭的一生,似乎沒有和外賓干過一次杯。他只是整天坐在門前的馬扎子上,用一把木銼銼著一隻膠鞋的磨歪了的後跟,用毛筆飽蘸了白色的粘膠塗在上面,選一塊大小厚薄合適的膠皮貼上去,用他的厚厚實實的手掌按緊,連頭也不大抬。只當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從他面前二三尺遠的地方走過,他才從眼鏡框上面看一眼。他家在南市口,是個熱鬧去處,但往來的大都是熟人。賣青菜的、賣麻團的、箍桶的、拉板車的、吹糖人的……他從他們的吆喚聲、說話聲、腳步聲、喘氣聲,甚至從他們身上的氣味,就能辨別出來,無須抬頭一看。他的隔著一條巷子的緊鄰針炙醫生朱雪橋下班回家,他老遠就聽見他的蒼老的咳嗽聲,於是放下手裡的活計,等著跟他打個招呼。朱雪橋走過,仍舊做活。一天就是這樣,動作從容不迫,神色安靜平和。他戴著一副黑框窄片的花鏡,有點像個教授,不像個修鞋的手藝人。但是這個小縣城裡來了什麼生人,他是立刻就會發現的,不會放過。而且只要那樣看一眼,大體上就能判斷這是省里來的,還是地區來的,是糧食部門的,還是水產部門的,是作家,還是來作專題報道的新聞記者。他那從眼鏡框上面露出來的眼睛是彬彬有禮的,含蓄的,不露聲色的,但又是機警的,而且相當的鋒利。

高大頭是個修鞋的,是個平頭百姓,並無一官半職,雖有點走資本主義道路,卻不當權,「文化大革命」怎麼會觸及到他,會把他也拿來掛牌、遊街、批鬥呢?答曰:因為他是牛鬼蛇神,故在橫掃之列。此「文化大革命」之所以為「大」也。

小地方的人有一種傳奇癖,愛聽異聞。對一個生活經歷稍為複雜一點的人,他們往往對他的歷史添油加醋,任意誇張,說得神乎其神。這種捕風捉影的事,茶餘酒後,巷議街談,倒也無傷大雅。就是本人聽到,也不暇去一一訂正。有喜歡吹牛說大話的,還可能隨聲附和,補充細節,自高身價。一到運動,嚴肅地進行審查,可就惹了麻煩,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高大頭就是這樣。

高大頭的簡歷如下:小時在家學銅匠。後到外地學開汽車,當了多年司機。解放前夕,因親戚介紹,在一家營造廠「跑外」——當採購員。三五反後,營造廠停辦,他又到專區一個師範學校當了幾年總務。以後,即回鄉從事補鞋。他走的地方多,認識的人多,在走出五里壩就要修家書的本地人看來,的確很不簡單。

但是本地很多人相信他進過黃埔軍校,當過土匪,坐過日本人的牢,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坐過新四軍的牢。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黃埔軍校早就不存在,他那樣的年齡不可能進去過,而且他從來也沒有到過廣東。所以有此「疑點」,是因為他年輕時為了好玩,曾跟一個朋友借了一身軍服照過一張照片,還佩了一柄「軍人魂」的短劍。他大概曾經跟人吹過,說這種劍只有軍校畢業生才有。這張照片早已不存在,但確有不止一個人見過,寫有旁證材料。說他當過土匪,是因為他學銅匠的時候,有一師父會修槍。過去地方商會所辦「保衛團」有槍壞了,曾拿給他去修過。於是就傳成他會造槍,說他給鄉下的土匪造過槍。於是就聯繫到高大頭:他師父給土匪造槍,他師父就是土匪;他是土匪的徒弟,所以也是土匪。這種邏輯,頗為謹嚴。至於坐牢,倒是確有其事。他是司機,難免夾帶一點私貨,跑跑單幫。抗日戰爭時期從敵占區運到國統區;解放戰爭時期從國統區運到解放區。的確有兩次被偽軍和國民黨軍隊查抄出來,關押了幾天。關押的目的是敲竹杠。他花了一筆錢,託了朋友,也就保釋出來了。所運的私貨無非是日用所需,洋廣雜貨。其中也有違禁物資,如西藥、煤油。但是很多人說他運的是槍枝彈藥。就算是槍枝彈藥吧:抗日戰爭時期,國共還在合作,由日本人那裡偷運給國民黨軍隊,不是壞事;解放戰爭時期由國民黨軍隊那裡偷運給新四軍,這豈不是好事?然而不,這都是反革命行為。他確也被新四軍扣留審查過幾天,那是因為不清楚他的來歷。後來已有新四軍當時的負責人寫了證明,說這是出於誤會。以上諸問題,本不難澄清,但是有關部門一直未作明確結論,作為懸案掛在那裡。他之所以被專區的師範解職,就是因為:歷史複雜。

「文化大革命」,舊案重提,他被揪了出來。地方上的造反派為之成立了專案。專案組的組長是當時造反派的頭頭,後來的財政局長譚凌宵,專案組成員之一是後來的房產管理處主任高宗漢。因為有此因緣,就逼得高大頭終於不得不把他的房子楦一楦。此是後話。

「文化大革命」山呼海嘯,席捲全國。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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