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鳥之歌

海峽沿岸有一小段完全沒有人煙。我們的船行經淺海處的捕魚網旁邊,漁網再過去就有一個村落。這個村落並不是瓦庫阿,而是另一個小村子,我的地圖上並沒有標明,華萊士的地圖上也沒有。

這個無名村落約有三、四十間茅草屋、一個木船塢,以及一些種在伐墾區周圍的椰子樹和香蕉樹。另外,這兒有一個新教的教堂,屋頂是錫做的,尖塔上有一個風向葉,做成公雞的形狀。有人一直跟我說,荷蘭傳教士比較喜歡公雞像,而不喜歡十字架。公雞沒那麼文縐縐,看起來也沒那麼毛骨悚然,卻能夠象徵上帝之召喚。不過,對我來說,公雞的意義,遠不及大型天堂鳥膨起羽毛光鮮登場的意義來得重大。

夕陽很快地降臨,也很快地落幕。我這一天幾乎都沒有注意到美景,可以說對西方高空雲朵呈現的亮粉紅和杏黃色彩,完全視而不見。船沿著海峽前進時,我太專心往東張望了。此時天未全黑,但是暮色已經很深,水面上微微閃著金屬般的光。兩岸成行的樹木,此刻宛如起伏的黑色水平線,比星光滿天的夜空更黑。就算這一帶有漁網、碼頭,我也看不到;如果有村落,那一定是沒人點燈籠;如果有航海風險,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吃嗎,先生?」我說好。在甲板上,小弟弟奉上了一頓沙丁魚飯晚餐;我吃的時候他也吃,撒姆爾先生和強尼也小口地吃著,但仍專心駕船順著海峽水道行進。

我們沒有停,原本我以為晚上的時候會停的,但事實上我們甚至沒有把速度放慢,這一點讓我非常吃驚。在我有限的經驗理,其他的印尼船長(例如科莫多島的薩爾吞船長)都很堅持夜晚不走淺水區。撒姆爾先生卻沒有這種顧慮。我們沿著海峽,又在黑暗中行駛了三小時,只靠星光和船長記憶的指引。空氣非常清涼。

當我們在瓦庫阿村停泊時,整個村子都騷動起來了。有二十個人聚集到船這裡來,這些人看起來不像摩鹿加人而像巴布亞人,有著寬寬的鼻子還有捲髮,和善地咧嘴笑著。撒姆爾先生把我介紹給一個叫彼得的傢伙,他是個出色的獵人。他們告訴我,彼得知道到哪裡去找天堂鳥聚集的那棵樹。

然後,撒姆爾先生和彼得開始進行冗長的商議,他們商議的內容,除了鳥的名字之外,其他的我一概都聽不懂。大體上,彼得似乎能瞭解我來訪的目的。然後撒姆爾轉向我,開始一段混亂的插曲:先是他,再來是他和強尼,然後是他和強尼和小弟弟,聯手用他們的耐心和字彙,非常慎重且細心地向我解釋一件事。當然他們講的是最清楚的印尼話,而我笨拙地想瞭解他們到底在說什麼。最初我都猜錯。

「Besok (明天)?」我們明天去嗎?對對,明天——但是我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Besok pagi (明天早上)?」明天早上嗎?對對,當然明天早上,雖然我還是弄不懂他們的意思。「Pagi—pagi (早早的)?」對對對,明天早上一大早——但是,這仍然不是重點。我又試著說「Tidur sekarang(我們睡覺)?」這個意思是:現在我們全都上床休息嗎?不,他們還是搖頭。這些大受挫折的人搖著頭,意思是說:除非這個問題解決了,否則我們不能上床睡覺。

撒姆爾先生吞吞吐吐,瓦庫阿的村民也被我的遲鈍弄得很不好意思。最後我終於懂了。我從字典裡找到一個字,我說:「Bayer Peter(付錢彼得)?」我該付錢給彼得嗎?這句話實在是露骨得可憐,但是終於說對了。他們也原諒我的粗魯無文,每個人都開開心心地說:對對對!尤其是強尼那張長著痘子的臉,更是燃起如釋重負的光彩,似乎慶幸自己不必替我感到羞恥。很好,當然好,我當然會酬謝彼得,感謝他這位專家的帶領,也感謝好客的村民允許我進入他們的地盤。當然他們要求的價格也很合理。好,成交,現在我們都可以去睡了吧?

不,還不行,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情要注意。我抬出很菜的印尼話說:「Peter, mengerti saya mau lihat cenderawasih, tidak memburu cenderawasih, ya?(彼得,我要看仙得若娃西,不要打獵仙得若娃西,瞭解嗎?)」意思是:彼得,我是要去看天堂鳥,可是不想傷害牠們?彼得一連應聲,向我保證他懂我的意思。「Tidak memburu」,不打獵,他懂。

凌晨三點,強尼就醒了,要開始煮蕃薯當早餐了。四點,撒姆爾先生發動了引擎,我們解開纜繩,從瓦庫阿村的碼頭出發,一個大轉彎之後,重新駛入馬努百海峽,準備航行個幾英哩。彼得與我們同船,他的獨木舟用船索拖著,跟在我們後面。在海峽北岸的某個地點,我們挑了一棵水筆仔把船綁好。此刻天色澄明,銀河是一條光亮的痕跡。我坐在甲板上,身上裹著紗龍保暖,喝著加糖的咖啡,等待著。曙光乍現的時刻,我看見一隻小蝙蝠,低低地從水面上飛過。早餐吃的是燻野豬肉,另外還有強尼煮的蕃薯。吃完早餐,時候也到了,我注意到彼得帶著弓,還有幾支箭,箭尖是鐵製的,也許他每次到森林裡都會帶著弓箭,看有沒有機會打野豬吧!他、強尼、強尼的小弟弟,還有我,一起爬上了彼得的獨木舟。

彼得劃著小舟,我們進入了一處長滿紅樹的小支流。這個次要的海峽,沒有比小溪更寬,此時,強尼的小弟弟在前面,用寬刃刀劈開紅樹的枝葉,讓我們能夠繼續前進,強尼就坐在我後面,英勇地維持著小舟的平衡。走不到半英哩,就發現紅樹林實在太密了,於是我們把小舟拖上岸,開始步行。

剛開始的時候簡直無路可走,我們披荊斬棘,登上山坡,爬向山脊,這一帶都是石灰岩,只夾著一層薄薄的腐葉,幾乎沒有土壤,所以即使山坡甚陡,我們還是可以找到支力點。彼得沒穿鞋子,我爬坡的時候出了一身汗,此時正好可以欣賞眼前的景緻。不錯,眼前是一片完好成熟的熱帶雨林(蓋特和撒姆爾兩位先生說得沒錯)。雨林得天獨厚,附生植物在樹枝交錯處生長著,傾頹的樹幹上則有蕈類、葛類彎曲盤繞,樹頂濃密,林中有不少大樹,樹的板根就像大船螺旋槳的葉片一樣。

這片雨林,大概偶爾會見識到寬刃刀和斧頭,但是看樣子還沒有人拿電鋸進來過。我對阿魯群島的疑問,在我們到達天堂鳥的求偶場所之前,就已經找到了答案。別的地方,發生的那種傷心慘劇——生物和廣大的生境遭受破壞、生境破碎、近交衰退、生物適應力喪失、野生族群數目減少以致無法存活、生態系崩解、連鎖的生物滅絕——還不曾在這裡上演,不過可能也快了。無論如何還可以再拖一段時間,如果時間就是希望的話,那麼這裡還有希望。

我們上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嘎嘎的鳥鳴,有點像一群歇斯底里的鵝在鬼叫。此時,強尼仍戴著他那頂「其酷如冰」的帽子,可是此刻,即使是最「酷」的他,也似乎顫慄了。

「Sudah, suara cenderawasih」就是這個,他說,這就是仙得若娃西在唱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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