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猴跡

史特萊爾說:「在觀察猴子的第一個小時裡,就看到兩次交配是很不尋常的。」我沒說什麼,雖然我相信以後來的每一個人,都會跟我一樣喜歡看猴子交配。

事實上,我對於穆瑞奇猴族群處境的種種細節,比對牠們稍縱即逝的魚水之歡更感興趣。不過,我到蒙特卡洛不只是想要收集事實,也想要看看穆瑞奇猴得其所哉的模樣,從這一點來看,這一天似乎是個好的開始。

在點著蠟燭的小屋(也就是史特萊爾的工寮兼實驗室)裡,享用過麵包和咖啡的早餐之後,我們天未亮就出發到森林裡。在林中行走的時候,吼猴在遠處叫著,黎明時分,蟬也開始尖叫,當時的天氣很暖和,卻不會濕悶,我們很快地就能辨認出穆瑞奇猴所在的位置。森林中相當乾燥,陽光可以從稀疏的樹頂間透進來。這一帶雖然丘陵起伏,但也都能站穩腳步。棲息在我們上方樹間的母穆瑞奇猴,已經情慾難耐了。如果交配行為強烈地攸關穆瑞奇猴族群的存活,那麼我無疑是在最佳的時機來到此地,而我們的偷窺行動也無疑是極恰當的。

君子之爭

這隻母穆瑞奇猴名叫雪兒(Cher),不過這只是史特萊爾用來辨識牠的方法,至於牠想要用什麼稱呼自我辨識,就隨你猜了。

有些靈長類動物學家喜歡用數字來稱呼他們所研究的動物,因為數字比較中立,但是史特萊爾卻對人名情有獨鍾。她以自己的母親(阿爾琳〔Arlene〕)、姊姊(蘿蘋〔Robin〕)、祖母(貝絲〔Bess〕),以及哈佛時代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歐文迪德士〔Dr. Irven DeVore〕)的名字(還好那隻猴子只簡單化名為歐夫〔Irv〕),來稱呼森林中其他的穆瑞奇猴。此外,還有一隻叫布莉姬(Brigitte ),另外有一隻則叫做碧翠絲(Beatrice)。雪兒是一隻壯碩的好色之徒,一張臉是褐色的,年紀還小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喜歡跟一隻叫做松尼(Sonny )的公猴膩在一起,這個名字也是史特萊爾取的。

陪在雪兒身邊的是牠女兒——卡妲妮娜(Catarina ),這隻血氣方剛的小猴子還不滿三歲,自從出生以來都還沒見過母親交配。牠發現交配這檔事兒非常有意思,因此在雪兒身邊四處攀爬,想要看清楚一點。這一點雪兒倒無所謂,因為此刻牠體內的荷謂已經像春季融雪般奔流,絲毫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現場已經有幾隻公猴等著一親芳澤,牠們以溫和的喉音,發出咯咯的笑聲或咕嚕聲。偶爾有一隻公猴會伸手搭另一隻的肩,或者兩隻親切擁抱,現場瀰漫著一股歡樂的氣氛。雪兒的追求者並沒有開打,不管是真動手還是象徵性的動手都沒有:既沒有伸頭對撞、齜牙咧嘴,更沒看到公猴鼓起胸膛,砰砰亂打。這一天早上在觀察穆瑞奇猴時,讓我最震撼的一點是:儘管生存繁殖的壓力當前,整個穆瑞奇猴社會似乎是相當和平的,這一點,即使是里約市也望塵莫及。

在蒙特卡洛從事研究的十年間,史特萊爾有許多重大發現,其中一點是:穆瑞奇猴團體中所有的社會關係,包括雄性之間可能相當激烈的求偶競爭,都是極為平和的。雌性的務實態度構成基調,雄性的情誼則賦予整個團體向心力。這種情誼,表現在彼此善意的擁抱,以及身體接觸時的親切感,更往往在族群遭逢共同的緊急事故時,因為一起抵抗敵人保護家園,而變得更加緊密。

穆瑞奇猴是一種身手靈活的大型動物,非常善戰,不過強悍年輕的公穆瑞奇猴,就是不會像雄麋鹿、男人、或是其他被睪酮素沖昏了頭的哺乳動物那樣,為了和雌性交配而大打出手,牠們似乎已經發展出一種微妙、和平的方法。

這個方法是什麼呢?如果現行(也是史特萊爾頗為贊同的)的假設不錯,那麼這種方法就牽涉到一種生物學家稱之為精子競爭(sperm competition)的策略。公穆瑞奇猴天生就有巨大且生殖力特強的睪丸,射精時可以釋出大量精液。巨大的睪丸及大量釋出的精液,意味著一種非暴力的標準:哪一隻雄性的精子比較好?這個問題可以再細分:誰的精子比較多?誰的精子游得比較快?誰的精子繁殖力比較好?射精時釋出多餘的精液時,誰的最能有效阻塞,凝結為完好的柔軟塞,以防堵其他雄性乘虛而入?這種將天賦的適存能力擴展到最大的特性,似乎是穆瑞奇猴所採取的策略。

每隻雌穆瑞奇猴都和自選的許多雄性交配,就像核對舞伴名單一樣,一次一次選擇,再逐一把名字扣掉。對於這種選擇,雄穆瑞奇猴會乖乖地接受,不在乎是否獨佔,或是誰先誰後。之後,公猴射精,精子沿著母猴體內的路徑散開,游向尚未受精的卵子,因此父職的競爭,顯然是取決於公猴射精阻塞(ejaculate plugs)的效果,以及精子的速度與活力。「精子競爭」假說的前提是:雄性若是具有較優秀的精子,則其他特徵方面的基因也會較為優異。這個前提在穆瑞奇猴的個案中是說得通的,因為長期以來(在人類大量破壞其生境之前),穆瑞奇猴都是一種繁殖力相當旺盛的生物。這整個策略在演化上很說得通,特別是像穆瑞奇猴這種大型的樹棲哺乳動物。這種動物幾乎重得無法站在樹頂,萬一掉下來也鐵定是受傷慘重,因此精子競爭比打架安全,而且至少在這些環境條件之下,也比較有效率,可謂皆大歡喜。

「如果我們想做人工繁殖的話,」史特萊爾說:「那麼,觀察瀕臨絕種生物怎麼交配,就非常重要了。」

母猴的遷移

人工繁殖是一個必須考慮的選擇,因為穆瑞奇猴這二十幾個族群都太小了,可能都還稱不上是有效族群。一項較新的統計顯示,光是從數字來看,這些族群實在都太單薄了:在比蒙特卡洛小得多的一片私有林中,有個族群只有十二隻;另一片私有林裡則只有八隻;位於聖保羅的昆和保護區(Cunha State Reserve)內,也不超過十六隻。短期內這樣的小小族群也許可以苟延殘喘,但長期下來可能命運堪慮。

談到該為穆瑞奇猴做些什麼,史特萊爾的另一項發現顯得更加重要。她發現,通常將近成年時,會從某個族群遷到另一個族群的,是母猴而不是公猴。這些青春期個體的遷移非常重要,因為這樣一來,以家庭為基礎的族群,才能免於近親交配,也才能自其他的族群擷取豐富的遺傳特質,因此青春期生物個體的遷移,是攪動基因庫的工具。在其他的靈長類(如狒狒與獼猴)族群中,會遷移的都是雄性,至於雌性動物則留下與母親、姊妹共處。由於歷史的意外(早期靈長類動物研究,極大的重心都在狒狒與獼猴上),我們普遍的印象是,靈長類族群中遷出的都是雄性。只是這樣的標準情況往往有許多的例外,穆瑞奇猴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母猴離開,公猴留下,史特萊爾長期的研究也顯示了這項事實。

「我覺得,這是我對這個保育問題主要的貢獻。」她對我說:「至少我現在知道,如果我們一定要把動物移走,到底該移走哪個性別才對。」

說到該如何應付穆瑞奇猴族群岌岌可危的情勢時,這又是另一件要討論的事。如果我們的世界無懈可擊,那麼史特萊爾也就不用管什麼性別不性別的事,專心研究生態學和生物行為就好了,只是她知道我們的世界不是什麼理想之地,她更不能不管這個問題。我懷疑她之所以提到她的基礎研究對於「這個保育問題」的「主要貢獻」,是因為怕別人指控她的研究全無貢獻。研究瀕臨絕種生物的生物學家,如果像史特萊爾一樣,是因為堅實的科學素養(而不是因為對保育行動的熱情)而受到推崇,就都可能讓人指控其研究沒貢獻。

至於為什麼非要把動物移走,這一點她沒說:二十幾個迷你族群,分處在小塊的孤立生境上,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動物是不會自己移動的。動物不在小塊生境間移動,族群也就不會因為有其他族群的個體來臨,而擷取到豐富的遺傳特質——不會有工具來攪動基因庫。存活的穆瑞奇猴總數(大約七百),即使在最佳狀態下也少得驚人。以目前生境破碎的情況而言,破碎漩渦之類的力量,已經是兵臨城下,威脅著穆瑞奇猴了。

我們談話的時候,史特萊爾一直把這一點記在心裡,她一直對這種動物抱持著強烈的樂觀態度,我想支持這種樂觀的,是她個人的奉獻,還有她多年的專業投資;對於沒有特殊力量支持的人來說,穆瑞奇猴的明天似乎並不光明。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人以吉爾賓以及蘇利所設計的方法,為這種動物做有效族群分析,我們都只能靠猜測,而一項可靠的猜測是:穆瑞奇猴再也活不過(至少在野外)一百年了,除非下一帖猛藥,把那些迷你族群連結在一起。

目前確實可見的遷移,僅限於單一生境內個體在不同家族之間移動。蒙特卡洛的森林面積,提供兩個穆瑞奇猴家族生活,每家有幾十隻;其中一家主要分佈於森林北半部,另一家則主要在南半部。史特萊爾把田野工作的重點擺在南半部的穆瑞奇猴家族,北半部的家族則順其自然。不過南北界線並未嚴格劃分,兩個家族的覓食圈還時有重疊,兩家偶而會為了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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