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驚魂記

說得更明白一點,史特萊爾是告訴我:「在羅多維瑞亞(Rodoviaria)要小心!」

羅多維瑞亞是里約熱內盧的中心公車站。月台、車道、升降梯,還有貨物引軌組成了醜陋的迷宮,擠滿了人,這些人大半是善良百姓,趕著辦自己的事,但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史特萊爾向我解釋過,往卡拉汀加的過夜客車,就是從這裡發車。技巧高明的小偷要是想打劫粗心大意的巴西人及外國傻瓜,那麼在這個地方下手最妙不過了。

我雖然不是第一次到巴西來,卻是第一次到里約市。里約畢竟名不虛傳,這個熱鬧的大都會,融合著令人傾倒的殖民時期尊貴的風華、瘋狂的嘉年華精神、新的財富、舊日的貧窮、新的貧窮以最強烈急切的後現代形式展現,還有紙醉金迷的各國旅客尋歡場所。這個城市本身兼具獨特的妙處與危險,而這一切的妙處與危險,就像葡萄牙文一樣,實在超乎我所能理解的範圍。不過,因為計畫要到蒙特卡洛,所以讓我有幾天的時間,可以進入里約這個大觀園開開眼界。所以,抵達里約才幾個小時,我就做了幾件聰明的事,也做了幾件傻事。比方說,我把身上的財物、重要證件,還有信用卡,分別裝在三個皮夾裡,其中一個可以做腰包,掛在襯衫下面。我這個作法很聰明。然後我離開旅館,身上佩著腰包,還帶著另外兩個皮夾——此舉實在是笨、笨、笨啊!我搭了計程車去羅多維瑞亞車站。

史特萊爾教我先把車票買好。我打算快快買好,趕緊離開車站去輕鬆一下。我是禮拜六去的,羅多維瑞亞擠滿了人。我把褲子後面口袋的扣子解開,注意旁邊有沒有扒手,避開了最擁擠的人潮,小心地沿著人群邊緣走。這時我的心跳加快了,腦海中不斷重複預習著這句話:「Quero um bilhete para Caratinga(到卡拉汀加的車票一張)」。

車站外有好幾十家客運公司,看起來就像大眾運輸業在舉行商展一樣。不過我最後還是找到了我要的那一家:「Quero um bilhete para Caratinga (到卡拉汀加的車票一張)。」我對售票員說:「Amanha, par favor(明天)。」說了這麼多—全都是死背下來的。售票員面無表情地從窗戶裡打量著我,然後嘰哩咕嚕地問了幾個問題。我說:「Duh!」然後,為了不想跟一些細節糾纏不清(他可能會問我要不要靠窗戶的位子等等),我趕緊丟了一些錢給他,於是他給了我一張到卡拉汀加的車票,我對他說:「Obrigado (感激不盡)!」然後看看四周,目前為止,情況還不錯。此刻我發現,我這麼小心,實在有點愚蠢,也矯枉過正了,因為車站裡的小偷,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獵物。於是我覺得非常輕鬆,就搭了計程車回到里約市中心的宏偉舊區,準備在週末明亮的陽光下來一場慶功漫步。

里約市的這帶地區到處可見十九世紀的繁華歲月,例如那些優雅的花崗岩建築。另外,豪華的商業大樓之間,點綴著時髦的商店、電影院,還有其他華麗耀眼的都會風光。人行道尤其精緻動人:地上鋪著黑、白兩色的卵石,鑲嵌成花朵的圖案。露天咖啡屋的生意正興隆,我從一座騎馬像旁邊經過,隨興走過綠草如茵的公園。這時,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三個人,把我打倒在地。

突如其來的橫禍

因為以前從沒被人從背後偷襲過,所以我的反應很遲鈍,在當時的烈日下,完全忘記高聲呼救不是什麼好辦法,掙扎抵抗更不是明智之舉。這三個搶匪瘦得只剩皮包骨,是年輕的街頭混混,其中一個搶了我的錶,另一個把手伸到我褲後的口袋裡去掏,而我則跟第三個人使勁拉扯著背包的皮帶。我和他們扭打、喊叫,因為當時我們距離一處繁忙的街角不過五十碼,所以我大聲喊叫,讓這三個搶匪驚慌失措。他們三個吵得越大聲,我就喊得越賣力,完全沒想到這樣的掙扎反抗可能會招來刀傷或槍傷。不過我運氣不錯,這三個惡棍好像沒帶武器,終於我背包上的皮帶斷了,我只好跟它說再見。三個搶匪抓了背包就跑。

我從地上爬起來,發現居然沒流血、沒刺傷、甚至連抓傷都沒有。我在泥地上找到掉落的眼鏡,連鏡片也找了回來,重新拼湊了再裝回去。我綁在腰間、裡頭裝著護照的皮夾還在,黏著一根斷掉的繩子,鬆垮垮地掛在襯衫裡。褲子後面的口袋掉了鈕扣,還好裡面的皮夾沒掉,搶匪只搶走了手錶、背包、另一個皮夾(裡面有機票、現金還有一張應急的美國運通卡)、一本葡英字典,還有一本筆記本,裡面記錄了史特萊爾教我搭公車到蒙特卡洛的方法。機票可再訂過,信用卡也可以停用,史特萊爾教我的方法比較重要,幸好我已經記在腦子裡了。

巴西警察

幾個計程車司機見到我這個樣子,二話不說就把車子停在附近的人行道旁,按著喇叭並大聲喊叫。我現在想想,那三個壞蛋之所以嚇跑了,這些司機對我的關照可是功不可沒。然後,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趕到。里約市的警方似乎非常重視偷襲搶劫的案子,而搶劫外國人的案子可能就更受重視了(我想,是由於貿易赤字和旅遊收益都居高不下的緣故)。幾分鐘之內,混合著刺耳的緊急煞車聲,再加上一些沒有特殊標記的車輛,總共出現了十二名警官,其中六位立刻散開,到附近地區追緝兇嫌。

「那些人往哪裡逃?往回逃到騎馬像那裡嗎?不對不對,從這裡的灌木叢跑出去,跑到這條路上,又越過那邊的籬笆。咦,被害人在哪裡?他就是被害人嗎?問問他是幾個人幹的,那些人長什麼樣子,又跑到哪裡去了?啊,他不會說?什麼?他的字彙能力比三歲小孩還差?還是他沒腦筋,根本不知道要注意嫌犯的長相?什麼?兩樣都有?天啊!該不會又是個美國人吧!」

這些警察多半是志得意滿的年輕便衣人員,穿著五顏六色的運動衫和淡色的褲子,顯然是以重播的《邁阿密風雲》影集為藍本,塑造了他們自己的專業形象。那時候,我只覺得他們像是頗有王者之風的花花公子,時髦而正直,我非常感謝他們的關心,但只有一點例外:他們就像揮蒼蠅拍般地揮舞他們的手槍和獵槍,而且一直問一大堆我無法理解的問題。我用葡萄牙文告訴他們,我的葡萄牙文不太好。雖然我自認腔調幾乎無懈可擊,卻只有讓他們聽得更糊塗,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這下子他們聽懂了,於是開始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好,好,沒問題,不用為你的文法道歉(或者說,我猜他們這麼告訴我),然後他們就忽然問起一長串與案情相關的問題,想努力找出事實真相。我只聽到一段嘰哩咕嚕的怪話,這時候我內心深處開始強烈地盼望著,全球所有的島嶼、還有破碎大陸上的人們,都能夠說同一種語言——任何一種都行,要是能說英文更好。

然後,幾個警察突然帶我上了一部馬力很強的金龜車,然後我們鳴著警鈴,在里約市區沿著擁擠的街道和高架橋行進。很顯然我被搶的這件小事,已經演變成嚴厲的追緝行動了。而且,如果我們沒被車子撞死,大概也會在我們追上毒梟或恐怖份子的時候,被他們要了小命。

我內心的恐懼告訴我說:天啊!這下子我永遠別想看到穆瑞奇猴了,我根本就不該來的,早知如此,就在家裡讀讀史特萊爾的博士論文算了。

當然我想錯了,幸運之神再度眷顧了我。我搭的金龜車嘎的一聲,在得勒哥多(Delegado)第三分局前停了下來。

接受訊問

我們大步走上水泥階梯到達四樓,那裡有個像書記的警官坐在書桌旁,他的面前還擺了一台古董打字機,等著記錄我被搶的經過。那間屋子很大,而且除了書桌和打字機之外,沒有半樣傢具。讓人驚訝的是,其中一個搶匪已經在那裡了,不知是怎麼被逮到的。這會兒他在流鼻血——也許是因為拒捕吧,或者是警察依照慣例教訓教訓他,這也沒什麼不妥。這個搶匪沒穿上衣,肩膀不寬。我先前見到的那副兇狠德性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的他是既悲傷、又害怕、又後悔。他傻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巴望好心的外國人發發同情心,請警方不要對他太粗暴。沒有用的,朋友!我避開他的眼光,然後他們用手銬把搶匪銬在桌腳上。

前幾分鐘的緊張刺激過去之後,官僚作風的訊問過程就像一場辛苦的長途跋涉,使得時間開始變得難捱了。之後的六小時,我被困在警察局四樓,設法跟打字機旁那個書記模樣的警官溝通,並且跟一個叫摩塔的巡官溝通(他是個和藹矮小的人,有著一張教士般的臉),最後還要跟一個穿著筆挺的西褲、神色儼然、高高在上的一個大人物(我想是摩塔的上司)溝通,同時等著翻譯人員的到來。當然這位翻譯最後並沒有出現,只打了通電話來,他的名字是羅夫,他要我乾脆把被搶的背包忘了,因為什麼也沒找到,以後大概也找不到了,因為只有一個搶匪落網,而且手裡沒有贓物。羅夫帶來的好消息則是:如果我耐心跟摩塔巡官合作,也許可以逃過上法庭審訊的洋罪,羅夫跟摩塔是朋友,出面幫忙完全是基於私誼,當然他也不想把週六夜晚浪費在警察局裡。我對他說:「謝了,羅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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