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賊偷蛋記

越野汽車從黑河的小村落朝北行駛,開上顛簸的路,一路搖搖晃晃駛向山區。劉易士輕輕抱著腿上的保溫瓶,這個帶著塑膠柄的廣口保溫瓶,裡頭有兩個小小的蛋——是內行的赫克拿著棉球,小心翼翼用手包好的。這兩顆蛋,是鳥舍中的歐洲紅隼所生,外形非常像模里西斯紅隼的蛋,只是比較不那麼珍貴。如果在這樣顛簸的路上前進都沒有把蛋打破的話,劉易士和瓊斯就可以順利把這兩顆蛋交給一對野生的模里西斯紅隼,這對紅隼在托梅莫樂山(Trois Mamelles,意即「三個乳房」)的一處崖壁洞穴中築巢。

此地的景色就像風景明信片一樣,托梅莫樂山的山頂是由三個尖銳的火山錐構成,低處山坡長滿蔥鬱的森林,高處則是光禿禿的玄武岩。從側面看,的確會讓當初命名的法國人聯想起牛羊的乳房。

本世紀稍早,紅隼曾在這些山坡附近盤旋,並在上方的崖壁築巢,但在環境惡劣的時期卻全軍覆沒,幾十年未見蹤跡。直到最近,瓊斯和其助手釋放了一隻人工養殖的雄紅隼,而這隻雄紅隼又引誘了一隻單身雌紅隼之後,情況才有所改變。這隻雌鳥或許是瓊斯所釋放的其他紅隼所生,由於牠可能缺乏孵蛋及養育幼鳥的經驗,所以他們準備拿這兩個歐洲紅隼的蛋讓牠練習。這隻雌鳥原先所產的兩顆蛋已經被拿走,交由赫克照顧,赫克自己當然不會生紅隼蛋,不過對於孵蛋倒是非常有經驗。只要證實托梅莫樂山上的這隻雌鳥能夠孵育這兩個歐洲紅隼蛋,那麼這幾位科學家就會允許牠日後孵育自己所生的蛋。

向紅隼巢攀爬

瓊斯、劉易士和我徒步爬上一條陡峭的小路,直到崖壁上的基地,這個崖壁是一個碎裂的紫黑色岩石的高坡面。只要發現崖面上有小小的水平突出處,並且能容納腳尖踩踏或手指抓握,我們就踩著它往上爬。不久之後,我們已經登上相當的高度,視野也相當遼闊:整片翠綠的森林從我們下方一掃而過,先是一片平坦,之後破碎成矮樹叢植被,然後是寬闊的甘蔗園,再向東數哩就是一個小鎮。我們在紅隼築巢的洞穴下方二十哩處停下來,然後抓著崖上凸出處一路攀爬。

此處崖壁幾成垂直,要再找地方上去可不容易,乍看之下會以為沒有路了,也正因為不容易再上去,使得這個洞穴成為極佳的築巢處。我們緊貼著崖面獃獃往上看,我心想:「在哪裡啊?」這些人可不是什麼身手俐落、擅於攀岩的年輕人,沒既戴頭盔,又沒拿繩子,只是一群帶著紅隼蛋的鳥類學家而已。這會兒,劉易士自己要上去,因為接下來的地勢險峻,而且光是一個入侵者,就已經讓紅隼受不了了,更別說我們這麼多人。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如果要寫一篇報導,我也已經夠接近了。此時,劉易士正抓著一根粗藤,一步步地往上爬。

本來在我們接近鳥巢時,已經有兩隻紅隼落荒而逃,不過現在又回來了,就在劉易士脖子後方不遠的上空處。這兩隻漂亮的小型鳥,有著鷹類的外形,尾巴外張、雙翼展開,牠們夾雜著香草色的胸前羽毛,在午後天空的襯托下呈現暗色。這兩隻鳥在暖氣流上盤旋,平穩地像一對繫著繩子、在微風中飛舞的東方紙鳶——而繫著這雙紙鳶的「繩子」,正是劉易士。

正當劉易士努力抓著粗藤往上爬,準備接近紅隼巢的時候,這對紅隼也在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果說這種鳥也會怒目而視的話,那麼這會兒牠們就是在怒目而視。瓊斯告訴我,有時候紅隼在看到自己的蛋被偷走時,會兇猛地展開保衛戰,狠狠地俯衝下來,猛力伸出銳爪抓住那個偷蛋賊的頭皮。瓊斯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以前就當過那個笨笨的偷蛋賊,雖然今天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落到了劉易士身上,瓊斯倒覺得挺好玩的。

「看看那場空中展示!看那兩隻紅隼排開隊形!看看那樣的飛翔啊!」瓊斯仰起了臉對天空大聲說著。劉易士氣喘吁吁地攀登著,想進入築巢的洞穴中,這時瓊斯又喊著:「真叫人神魂顛倒!」——這句話是對著此刻不在場的那些乏味守舊派人士,以及執意要運用病人分類制度來執行保育的米爾斯說的。

他們用一段繩子將那個保溫瓶連同瓶中的紅隼蛋小心翼翼地吊起。劉易士將蛋放入鳥巢的淺凹處,再取回原先放在巢內的兩顆假蛋,這兩顆玻璃做的假蛋是他們上回來的時候放的,即使是赫克也沒法子讓它孵出鳥來。放假蛋的目的,是讓雌鳥在自己的蛋被取走的那幾天裡仍然興味盎然。就這樣先有模里西斯紅隼蛋,再放假蛋,然後再放歐洲紅隼蛋,最後再把模里西斯紅隼蛋放回去。這是鳥類學版的三卡牌,是瓊斯和他的「共犯」們發明的,目的在騙幾隻模里西斯紅隼生育更多的下一代。

紅隼不喜歡笨笨的兩腿動物來打攪,但人類即使動過鳥巢後留下一點證據,也還不致於干擾牠們。一般而言,牠們的注意力仍會回到留在原處的那些蛋,繼續加以呵護。這麼說來這種鳥很笨囉?實在很難講,因為我們必須先找到鳥類學上對於「笨」的定義,才能判斷牠們到底笨或不笨,然而這並不容易。不過毫無疑問的是,模里西斯紅隼就像許多島嶼特有的生物一樣天真、無知。這些鳥類不太會懼怕哺乳動物、人類什麼的,反而能容忍某種程度的干擾與欺騙;如果換成大陸上的獵鷹,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模里西斯紅隼這種粗心大意的特性,反而使得偷蛋沒那麼困難。此外我也懷疑瓊斯的方法之所以成功,還有一個因素是,他跟他同事的偷蛋技巧實在高明的要命。

隨後我們回到車上,循著原路,然後轉向旁邊的車道,乒乒乓乓地開上另一條狀況極差的路,駛向另一處山群。劉易士想去看一對新的紅隼,這對紅隼已經在一個陌生的洞穴築巢,這個洞穴位於一處叫葉門(Yemen)的基地裡。一週之前,那隻雌鳥產下了一個蛋,然後就不再生蛋,讓劉易士百思不解。

生態異客入侵

我們的車在甘蔗田間行駛,穿越一個矮樹叢生的熱帶草原帶,然後又越過一個伐墾區,區內隨處可見鹿群與豬群往來頻繁的痕跡——植物遭到啃食、挖掘。為了開發更大的面積種植牧草,養更多討厭的鹿(少數有錢模里西斯獵人的消遣),此地的森林已經遭到砍伐。在伐墾區邊緣,我們看到一些射擊標的——木塔。有了這種設備,狩獵活動就算不是很有冒險性,至少也沾染了一點紳士派頭。

「這類伐木養鹿以供狩獵的事情,在模里西斯各地上演,實在很糟糕。」劉易士說:「他們還在砍伐模里西斯的資產。」他們提醒我,正式的模里西斯國徽上,有兩種動物分立於紋章的兩側:一種是多多鳥,另一種則是雄鹿;多多鳥已經絕跡,雄鹿則是進口的生態害蟲,一度還被誇大為「奇幻的動物」。我們前方不遠處,有十幾隻灰色的獼猴蹦蹦跳跳過了馬路,牠們輕快、偷偷摸摸的動作,再度提醒著我:模里西斯的地貌,已經因生態異客而矇上了陰影。

穿越閘門,黃土路帶領我們通往一處窄窄的峽谷,目前為止,這裡還沒有遭到蔗農和養鹿人的破壞開墾。長滿樹木的陡峭山坡,上方可見更多的玄武崖壁。「這是模里西斯現存最好的森林中的一部分。」瓊斯說:「上面靠近高原台地的那裡,可以看到淺一點的綠色,一點一點地延伸下來。看到沒有?那是垃圾!」他所謂的垃圾,就是入侵的外來植物,尤其是草莓石榴和水蠟。他揮舞著手指指點點,就像憤怒的上帝賜福降禍。「可是那裡,還有下面那裡,就是模里西斯原產的。那些才重要,不是嗎?」

森林中有一條步道向上通行,繼續走了半英哩之後,我們穿過高高的白鐵籬笆,這種籬笆是專門為關鹿而設計的。然後我們來到一處崖壁的底部,這處崖壁只有一面朝外,毫不妥協地垂直向上,甚至有點上大下小,我看不出這崖壁究竟比森林頂端高出多少。有人在附近放了一個長長的木梯,但是劉易士和瓊斯卻視而不見,可能因為這個木梯頂多只能向上爬個十五到二十英呎吧!這兩人不用木梯,反而回到他們在托梅莫樂山時那樣,開始攀著另一根附生在崖壁上的粗藤向上爬。這回劉易士帶頭,瓊斯其次,兩人手抓粗藤,腳踏高高低低的岩石,一邊維持平衡,一邊一步步往上攀爬,進入森林頂端。這時我心想,先前可沒有人跟我說要這樣做,但我還是捨命陪君子。

爬到三十英呎高的時候,一根樹枝打落了我的眼鏡。我當然可以下去撿,只不過,前面兩位鳥類學家爬得正起勁,我要是下去撿眼鏡,恐怕會落後他們太多,而且這樣一來,我可能就會改變主意不再往上爬了。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的背包裡還有一副眼鏡。

「你確定這根藤沒問題嗎?」我對著上面的瓊斯大喊。他雖然不胖,但是很高,一定有二百磅重,從這個角度,我剛好可以看到他的腳。

「我沒什麼把握!」

我們在崖面上步步為營,慢慢往上,這裡雖然不是什麼半天高的地方,但還是比一般的賞鳥健行更危險。當我們終於爬出森林頂端,要再登上更高處時,我在心中明明白白提醒自己:要是從這裡掉下去,你就回不了家了。所以我將全心全意都放在手中的粗藤上。最後,在一個狹窄的岩棚上,瓊斯和我趕上了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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