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之死

貝多遭到謀殺兩個月之後,我又回到貝喜內小村,希望能夠收集線索,只是,除了貝多已死這個赤裸裸的事實之外,似乎再也沒有別的了。只有證人與不同的聲音——人們用法文、馬達加斯加語、還有英文跟我交談:有人憤恨不平;有人哀傷疲憊;有人劍拔弩張。我實在找不到真相,只能收集各種版本。

我去看貝多的父親,就在安那拉馬扎特拉保護區對面的那間房子跟他見面。貝多的父親名叫昭所羅,由於我是跟萊特和梅爾斯一塊兒去的,所以他還滿歡迎我,然後就開始談起他兒子的事。「沒錯,貝多喜歡狐猴,也喜歡爬蟲類,對,他喜歡所有的動物。有時候有人想要到森林裡尋找稀有動物,可是都找不到。這時,只要貝多一起去,就一定找得到了。」

昭所羅無法將喪子之痛等閒視之。這個矮小可敬的父親,光著腳,戴著貝雷帽,穿著水 源森林管理處的制服,到木屋翻尋貝多遺留的東西。這間小屋沒開燈,窗戶罩著百葉窗,陽光幾乎無法透進來。他戴上細緻的金邊眼鏡,把手裡一份蓋著紅印章的文件給我看(那是他為愛子之死,所提出的正式陳情),還把一本《國家地理雜誌》拿給我看(裡面全是連汀在貝多的協助下完成的作品)。他拿了幾張快照給我看,然後指著其中一張說:「這是他最後一張照片!」在這張照片中,年輕力壯的貝多站在森林之中,穿著一件印有狐猴圖樣的T恤。

羅生門

我跟唯一的目擊者談,他是貝多的一位朋友,名叫索羅(Solo)。除了他之外,我也拜訪了和藹的飯店主人安德拉加卡(Joseph Andriajaka),他是看著貝多長大的,鼓勵貝多去當嚮導,還把他推薦給無數的觀光客。我還坐在鐵橋旁,訪問貝多的兄弟姊妹;這座橋橫跨一條流過村莊的小河。這是謀殺的地點,謀殺案的細節仍不明朗,但是不管細節是什麼,案子就是在這裡發生的,這一點倒是沒有爭議。最後,屍體也是從河裡找出來的。貝多的哥哥沒說什麼,但他的姊姊則是憤怒又生動地,把整個經過告訴了我。

我瞪著河中的滾滾濁流,提出幾個冷酷無情的問題:到底在哪裡發現?幾天?屍體為什麼這麼難找?他遭到攻擊的時候,為什麼跑到河邊去?

後來我跟喬麗(Alison Jolly)談,她也是一位傑出的狐猴生物學家,貝多遭到殺害的那一天,她正好在貝喜內。我也跟一位馬達加斯加的名譽領事談過,他是在案發隔天到達現場。至於萊特、連汀,還有梅爾斯也把他們知道的(或者更正確的說,是把他們聽說的)事情告訴我。這件謀殺案的前後經過,我大概聽了十到十一種版本,分別用三種語言陳述。就像喬麗跟我說的,在馬達加斯加,「什麼東西都很容易變成神話,通常大約只要一天就變神話了。」

有關謀殺案的版本如下:

「貝多是被斧頭砍死的。」「不,是石頭,丟得很用力,打到太陽穴。」「他是淹死的。」「他逃走的時候自己跳河的。」「不對,他的屍體一定是被殺了好幾天之後,才丟到河裡的,因為如果屍體一開始就丟到河裡,搜救人員不可能找不到。一定有人先把他的屍體藏起來。」「不對,他的屍體一直在河裡,只不過是卡在河底的樹枝上。」「不,他的屍體看起來不像在河裡泡了很多天的樣子。」「他的肚子還是扁的,可見他不是淹死的。從傷口看,有人拿斧頭襲擊他的臉部。」「不對,那把斧頭是先前爭吵時用的,沒有拿來砍貝多,是有人用一塊石頭把他打死了。」「不對,是用四塊石頭!」「不是,明明只用一塊石頭,只是很遺憾這塊石頭讓他失足落水淹死了。」「不對,他是被人謀殺的。」

「案發時間是禮拜天下午。」「不對,是禮拜天晚上。」「是天黑的時候。」「不對,是大白天。」「作案的只有一個人。」「不對,有兩個,名字是……。」「兇手不是本地人,是從菲亞納蘭措瓦市(Fianarantsoa)來的,這批兇手好像也涉嫌其他的案件,所以這件事能不能善了,還不知道。」「這些兇手因為謀殺貝多,所以被判刑五年。」「不對,判決還沒下來,兩個兇手還關在監獄裡,不斷地互相指責。他們大概會被判無期徒刑。」

「貝多是跟人家在舞會中起衝突的,舞會的音樂開得很大聲,而且大家還喝酒,那種是馬達加斯加當地的私釀酒,叫做投卡加西(tokagasy)。這種酒通常像伏特加一樣清澈透明,只是他們當天喝的那一批卻非常混濁,所以貝多不肯喝。」「那酒搞不好有毒呢!」「沒有毒啦!他只是怕喝醉而已!」「不對,貝多之所以不肯喝,是因為他驕傲自大。」「其中有一個主人因為很氣貝多愛理不理的樣子,所以跟他大打出手。結果貝多打贏了。」「才沒有咧,貝多被人打倒在地,他的朋友索羅為了要救他,拿了一把斧頭揮向對方,後來兩人離開現場,就在鐵橋附近被襲擊了。貝多被斧頭砍傷了。」「不對,是用石頭扔的。他不知道是失足落水,還是被推落河,還是逃著跳進河裡,之後浮起來三次,然後就消失了。」

為什麼人家要殺他?「因為人家嫉妒他接受外國觀光客的奉承,嫉妒他當了嚮導就賺這麼多錢。當地的文化無法容忍暴發戶。貝多把賺來的錢拿來剪龐克頭、買收音機還有惹眼的衣服。他變得很討人厭又愛裝闊,有些人就很看不慣。」「不對,他只是個年輕人,一點兒也不做作,而且很討人喜歡,他是非常正直誠實的。他之所以遭此橫禍,可能是因為他父親和水源森林管理處的官員,一直設法取締安那拉馬扎特拉保護區內非法伐木的行為。」「不對,他們是取締非法破壞狐猴的生存環境。」「不對不對,其實起因就是村民的無謂之爭,而他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酒精和無名火的作用罷了——就像每週六晚上美國大城市裡一些倒楣鬼一樣。」

另一方面,根據喬麗的說法:「貝多是被嫉妒所殺的,我們都有責任。」她口中的「我們」,指的是外國觀光客和科學家。我們對貝多的服務都出手闊綽,破壞了當地世界原有的平衡。喬麗這種說法自有其道理。

可是從相反的角度來看(這個角度也同樣有道理),他的死是機率使然。

我在追究這宗謀殺案的細節時,貝多已經葬在貝喜內,不過這是暫時的,有人告訴我,將來他的遺體會被遷葬到北方的祖墳。如果他的家人遵守馬達加斯加的習俗,也就是翻骨,那麼幾年內,他們會重新挖開祖墳,高高興興地把貝多的遺體電新包裹。同時,一些認識貝多的科學家與保育官員,已經開始討論起另一種紀念貝多的方式——以貝多之名設立獎學金,獎勵優秀的馬達加斯加年輕自然學家。

連汀還提到另一種紀念方式。「我們叫他巴巴克多,」他說:「只要世界上還有這種動物在森林裡尖叫,那麼人們就會記得貝多。」只是,這種紀念方式還存在著一項變數:這種動物還能在森林裡尖叫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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