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出嚮導的隕落

一九八四年,萊特來到安那拉馬扎特拉,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到馬達加斯加探險,想偵察在不同的田野基地中從事狐猴研究的可能性。她和另一位靈長類生物學家決定南下前往這個著名的村莊貝喜內,一探著名的馬達加斯加狐猴。

萊特記得,「身為熱帶科學家的我們,自認為不需要嚮導。可是正當我們在尋找動物時,有個小男孩卻忽然在路上出現,跟我們說:『在那裡!』」這個小男孩就是貝多。「他雙眼炯炯有神,興致勃勃,會一點法文。我們兩人都很喜歡他。」萊特說:「初見他時,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的魅力。」

小男孩帶他們去看一群馬達加斯加狐猴。後來,當萊特和她的同事要再出發走更遠的路時,就帶著小男孩一起去。「我們一下子就看出他對森林真的很熟,沿途上他都能指出森林裡 的各種動物、鳥類和其他東西。他的眼力很好。」萊特沒費多大工夫就想起了這麼多。「所以,」她的語氣帶著傷感和愛憐,補充說:「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他。」

懂狐猴的年輕人

一年後,萊特帶著她的學生(杜克大學的梅爾斯〔David Meyers〕)又回到安那拉馬扎特拉,一起到野外觀察一種狐猴。此時小貝多正式擔任他們的嚮導,每天和他們在保護區工作,跟他們一起吃飯,就連不睡覺的時間也多半和他們在一起,三人親如家人。那時貝多年約十四,萊特回憶說:「他對自然界的一切都滿懷熱情,大自然中沒有一樣東西不吸引他。他愛蛇、小昆蟲、變色蜥蜴,而且很懂狐猴。」

貝多是在保護區道路對面的房子裡長大的,有許多兄弟姊妹,他的父親是漁場經理,受雇於水源與森林保護處,因此貝多小時候都在安那拉馬扎特拉保護區玩。他的森林技巧全來自於他的全心投入、過往經驗、與自然萬物合而為一的精神,以及另一項天賦。「他的眼力無與倫比,」萊特重申:「我從沒見過眼力比他更好的人。」

純樸的貝多非常機靈。萊特說了一個故事,提到貝多受一位靈長類動物學家之託,尋找狐猴的糞便樣本。那次貝多偷了母親的煮飯鍋溜出來,帶著鍋子站在狐猴下方,一直等到狐猴排便,才驕傲地拿著滿滿一鍋狐猴糞便回去。萊特說,像他這樣具有堅毅性格與正直作風的年輕人是很少見的。這樣的性格與作風,不僅表現在他對自然的態度上,更表現在他對自己民族傳統價值的虔誠堅守。

萊特與梅爾斯在和貝多交談時通常是用法文,但也開始教他英文。貝多很聰明。有一次,萊特因為研究食竹狐猴得離開貝喜內,南下拉諾馬法納,她要貝多也南下跟她會合,協助田野普查工作,但前提是他得先讀完那一學年再說。於是,萊特拿錢給貝多搭公車,並跟他解釋要如何才能到達拉諾馬法納。這趟旅程,對於不曾出外的鄉下小孩來說,實在很嚇人,萊特當然也知道她要貝多去會合的提議可能生變。貝多會不會決定留在家裡?他會在拉諾馬法納出現嗎?還是他會迷路?

這些問題揭曉的時候正是六月底,因為恰逢國定假日,所以萊特至今仍記得確切日期。那天她離開帳棚好幾個小時,正步行越過山邊,捨小徑而入荒野,追蹤一群狐猴。突然間,貝多出現了。萊特說:「他不但找到拉諾馬法納,而且還在森林裡找到我們!」他肩上背了一個睡袋,還有一個小包包,準備好要工作了。

後來,貝多回到貝喜內家裡,離開學校,開始賺大錢(至少以馬達加斯加小村子的標準來看是如此),成為安那拉馬扎特拉保護區裡最好、最搶手的自然嚮導。當貝多逐漸邁入青春期,萊特還是偶而會造訪貝喜內小村,跟他保持密切的聯絡。

有一回,萊特帶著貝多到安塔那那瑞佛,貝多以前從沒看過首都風光。他們搭電梯到希爾頓飯店的頂樓,獃獃地望著風景。「那時我們在十二樓,」萊特說:「比任何狐猴待過的地方都高,這一點令他瞠目結舌,難以置信。」樂不可支的貝多竟回頭再去搭電梯,不斷地上上下下,直到他過足了癮為止。萊特還指著一間大雜貨店叫他看,兩個人在最熱鬧的時候,走過露天的松馬(Zoma)市場。剛開始的時候,貝多似乎深深地被城市風光吸引,但是,後來城市風光對他的吸引力就逐漸黯淡了。

「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在街上走著,我就問:『貝多啊,喜歡大城市嗎?』他看著我,回答說:『這裡沒有動物,我不怎麼喜歡,到處都沒有動物!』他又說:『既聽不到動物的聲音,也看不到牠們,動物根本就不在這裡。』他的話裡竟帶著那樣的感傷。」

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貝多遇到一位世界級的自然攝影家,名叫連汀(Frans Lanting),他是奉《國家地理雜誌》之命來到馬達加斯加的。連汀發現了貝多的才能,請他擔任助理,協助他在安那拉馬扎特拉,以及後來在馬達加斯加其他地區的工作。之後斷斷續續有一年的時間,兩人一起旅行,找尋野生動物拍照。「我在島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的穿梭,」連汀說:「但我從沒遇過像他這樣的人,居然可以在森林裡來去自如,就像狐猴一樣,簡直是個異數。」

那時,連汀和另一位助理負責搬運設備,貝多則負責追蹤狐猴,並帶頭偵察其他的生物。他會爬樹、會注意到變色蜥蜴,還會發現鳥巢裡的稀有鳥類。因為他的動作敏捷輕快,對森林瞭若指掌,也因為他和動物關係密切,所以連汀開始暱稱他為「巴巴克多」,意思是小爸爸、祖先、馬達加斯加狐猴。

他們的工作,有一部分最令貝多感到吃力。雖然連汀是個有良知的攝影家,對於自然世界也抱持著強烈的熱情,但即使是像他這樣的人,有時候也難免會為了專業上的需要,做一點違反自然的事,例如有時候要拍攝比較難找的動物時,他會先把動物抓起來,等到拍完了再把動物放回去。但是,貝多不喜歡這樣,他捨不得。每次一有動物被關進籠裡,他總是痛心不已。「就是因為他能感同身受,所以他就像森林裡的一份子。」連汀說。

連汀也認為貝多很聰明,而他對自然世界超乎尋常的愛,在馬達加斯加這樣一個多難而珍貴的國家是一項重要的資產。無疑地,這樣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實在值得栽培,讓他的成就不僅止於帶領觀光客參觀保護區而已。貝多甚至可以成為學者,只是他還沒有受過長期訓練,培養出科學家的個性。連汀認為貝多或許可以成為絕佳的老師,因為他的熱情與知識不應只與有錢的西方觀光客分享,更應該和當地那些可塑性高的孩子一起分享。於是連汀開始設法插手這個男孩的教育。他後來說:「這是一切挫折的開始。」

貝多到底只是個青春期的孩子,所有正值這種年齡的孩子難免都會經歷迷惘困惑、任性衝動的痛苦,而他經歷的這種痛苦,更因為在布菲爾鐵路飯店的生活而更加惡化。畢竟在其他地方,他充其量是個鄉下窮孩子,但是在飯店裡,他卻是個知名的導遊,外國人死命巴結他,給他豐厚的酬勞。可是,他在學校裡的生活則完全相反,似乎枯燥無味且缺乏目標。因此,他開始蹺課,被學校當掉。

好心的連汀和萊特一樣,想出錢供貝多讀書,但是如果他不去上學,這樣的幫助也等於於事無補。連汀後來去拜訪校長,希望校方能安排一套支持與責任的策略,鼓勵貝多去實行。連汀心想:難道沒有一種期望與激勵的結構嗎?難道校長不能定期提供簡單的報告,說明貝多就學的情況嗎?但是,畢竟「結構」與「激勵」這些觀念對當地人來說非常陌生,連汀也只能粗略地翻譯傳達。所以,建立一套責任網路根本是不可能的。連汀說:「從那件事情來看,馬達加斯加根本是一片流沙!」

貝多離開學校不久後,我首度到貝喜內,成為另一個巴結並給他優厚酬勞的老外,讓他的導遊工作顯得比返校進修更有前途。他帶著我漫遊安那拉馬扎特保護區的那一晚,我並不知道他認識萊特和連汀,也不知道他已經是馬達加斯加當地最有名的自然學家。我當時並不知道貝多在校園與森林兩者間的痛苦掙扎,也不知道他去過拉諾馬法納等地,當時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的無形魅力、專業知識、在觀光客面前的自信、賺錢的本事,還有他嶄露頭角成為小名流的態勢,可能讓他受到村人的厭惡。這一切,直到我回美國,萊特在電話裡告訴我貝多遭人暗殺之後才知道的。

萊特說,這宗謀殺案的細節仍然眾說紛紜,但是基本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他的屍體已經找到了。萊特用悲悽沉重的聲音提醒自己,也提醒我說:「他的眼力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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