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狐猴在唱歌

我到貝喜內的第一天傍晚(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就聽說有個馬達加斯加少年叫約瑟夫,他被旅館老闆推薦為當地最好的嚮導。他們跟我說,沒有人比約瑟夫更熟悉安那拉馬扎特拉保護區了。是的,約瑟夫對狐猴的生活方式瞭若指掌。他是在森林裡長大的,熱愛所有的動物、所有的植物,他是那種在大自然中自學而成的「專家」。

旅館老闆是個和藹可親的馬達加斯加人,令人不自覺地對他產生信任,而我也很慶幸當時接受他的推薦。那天稍晚我就見到了那個叫約瑟夫的小子。

約瑟夫是個認真不多話的年輕人,看起來大概十八歲左右,會說一點英文,而且似乎從內而外散發著一股自信。他不卑不亢,是個看重自己工作的專家。後來我才知道約瑟夫是他的法文名字,取這樣的名字是為了讓觀光客容易記。他就像馬達加斯加狐猴一樣,不只擁有一個名字,而讓他覺得最親切的稱呼叫做「貝多」(Bedo),那是他的馬達加斯加名字。

我問他是不是願意帶我到森林裡,安安靜靜地走上一圈。他十分樂意。於是我又問他什麼時候去,他說隨時都可以。那時候,我已經和另一個嚮導去過保護區,在那裡待了一個下午,那位年輕嚮導老氣橫秋又憤世嫉俗,他粗暴地拉扯王蛇(boa constrictors,一種大蟒)和變色蜥蜴(chameleons ),迫使牠們擺出上鏡的姿勢,還認定我會因此賞他許多小費。不過,貝多似乎不是這種人,起碼他欣然同意帶我在晚上一探安那拉馬扎特拉森林保護區。

馬達加斯加狐猴是日行動物,晚上休息白天覓食,最常在早上唱歌,這一點我十分清楚。雖然馬達加斯加狐猴是吸引我到貝喜內的主要原因,但我的時間畢竟有限,實在不願意浪費一段大好的黃昏時刻,所以我寧可隔天一早再去找馬達加斯加狐猴。而且,當天晚上去保護區,還有機會看到稍大的矮狐猴(dwarf lemur)。

天黑一小時之後,我們就開始出發。貝多帶著一個強力電池光束,而我則帶著慣用的小手電筒。生物在森林中悄然而動,並不時發出梟叫,我們都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影。我泰然自若,因為知道這片森林很安全,既沒有美洲虎,也沒有犀牛、毒蛇,更沒有水蛭或蚊子。

我們順著保護區內交錯的陡峭道路縱橫穿越,大約步行了四小時。那天晚上的天空濃雲密佈,幾乎看不見月光,也很難看到路。貝多踏著輕快的腳步,就像美國孩子熟知通往內野的捷徑一樣,誰叫他對叢林小路瞭如指掌呢!這樣走了一小時之後,我就把手電筒關了,寧願跟隨他的腳步,順著他手中的光束,窺探樹叢裡的動靜。只可惜我不能用他的眼睛來看。他老是說:「在那裡!」我就問說:「啊?哪裡?」然後他用手裡的光束指著目標物告訴我說「那裡,那裡!」這時,距離我們九十呎遠上方的一個枝枒分叉處,就會有兩個橘色光點反射回來。他的視力奇佳,但他之所以這麼稱職,絕不僅是因為銳利的眼力而已,更因為他有豐富的知識、強烈的直覺及專一的注意力。

他把矮狐猴指給我看。對了,還有棕色的鼠狐猴(mouse lemur),這種蹲踞在高處樹枝間的小動物,即使是白天我也不會注意到。他還發現四種變色蜥蜴,有些體型較小,有些卻很大,不過四種都行動遲緩,骨不溜丟地轉著眼珠,並且擅於偽裝躲藏——只是牠們偽裝的本事還逃不過貝多的目光。

貝多與生態系契合的程度幾乎是超自然的。他沒有將太多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在乎我能否跟上他的腳步,並且欣賞他所辨認出來的動物。他一點都不憤世嫉俗,不像其他的嚮導那麼會揣摩、迎合觀光客的心理,不惜為小費折腰。他是個自然學家,大自然對他的吸引力不曾稍減,但對我這個亦步亦趨的笨蛋,他卻相當寬容。有一次,為了讓我喘口氣,我們在山頂上停下腳步,就在那個時候,聽到遠方傳來一聲高亢悲戚的哀鳴,然後又是一聲,先是滑音,再是和聲,然後是一種優雅如剃刀揮掃而過的聲音。

是馬達加斯加狐猴!

貝多沒說什麼,只是靜靜聆聽著,這種聲音他不需要指認,即使是對我這種無知之輩也不需要。此時,他的臉燃起一種特殊的光輝,我想,是愛所燃起的。

最後,我們踏上了一條小路,這條小路順著山脊蜿蜒而下,讓我亂了方向,所幸有貝多的帶領,令人安心不少。我們順著保護區其中一個邊界,從保護區裡鑽出來,走村莊小徑回到旅館。回旅館時幾乎已經是午夜了,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還錯過晚餐時間。當暴躁的侍者替我去廚房找東西吃的時候,貝多坐在吧檯凳子上,漫不經心地翻著活頁本。我問他:「貝多,你餓不餓?」他聳了聳肩。

我從他肩膀後方看去,瞥見那本裝著油印書頁的活頁本,上頭有印刷字體和簡略的插圖,是馬達加斯加變色蜥蜴分類指南,而且是匆忙印製的草稿,想必是一些爬蟲動物學家到訪時,注意到貝多的興趣,就把這樣一份珍貴的寶庫複製了一份給他。貝多瀏覽著手中的活頁本,似乎不知飢餓,也不知疲倦,他手中的書頁更因為翻閱過度而出現了摺角。

後來,在我的筆記本裡,我曾約略提到這位「令人驚異的嚮導」。然而,當時我並沒料到後來會把他當成主題或人物來探討,只是強烈地覺得:如果世間還有公理的話,這個年輕人日後必定會被外界的高人所賞識、栽培。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已經受到賞識、栽培了,也就是說,我並不知道貝喜內的貝多,正是協助過萊特(Pat Wright)在拉諾馬法納追蹤、拍攝金竹狐猴(golden bamboo lemur)的那位少年自然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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