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與刺蝟

大約西元前七百年,希臘詩人阿基洛克斯(Archilochus)寫道:「狐狸本事不少,而刺蝟專攻一藝。」

西方世界所熟悉的刺蝟就是豪豬,而豪豬知之甚詳的大事,當然就是渾身長刺的重要性。狐狸這種肉食性動物天生尖牙利齒,而且動作迅速、腦筋機靈,就是體型小巧了些,因此需要有多樣本領才行。

四十年前聰明的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寫了一篇特出的文章,題目是<刺蝟與狐狸>,他認為小說家托爾斯泰具備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於是用這兩種動物為喻,說明他的看法。伯林認為托爾斯泰的作品中,呈現出某種心靈分裂的狀態,反映了這位偉大小說家的先天性格與後天信念之間的拉鋸掙扎:一方面,托爾斯泰是個極具創意的天才,擁有相當敏銳的觀察力與創造力;另一方面,他又是追求最終唯一解答的哲人。托爾斯泰對人類歷史詳述細節、複雜多元的觀點,與他理論性、一元性的信仰格格不入。他看世界的時候,一部分的自我看到了單一,另一部分的自我則看到了多樣。所以就伯林的說法,如果要套用阿基洛克斯的分類方式,那麼托爾斯泰這個人既是刺蝟又是狐狸。

伯林不只拿這種分類方式來分析托爾斯泰,還廣泛地加以應用,例如睿智的細節大師巴爾札克、普希金、西羅多德、還有喬伊斯就是狐狸;至於心思單純的夢想家如但丁、杜斯妥也夫斯基、尼采,則是刺蝟。這不是說刺蝟就看不到生活與經驗的多樣性,但是,就像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妮娜》時一樣,這些「刺蝟」傾向以單一的大原則來看待變化多端的生活。

照這個標準,我們不妨把洛夫喬伊看成熱帶生態學界的刺蝟。

洛夫喬伊說話斯斯文文,剛剛邁入中年,一張欺騙世人的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雖然他是曼哈頓的富家子弟,頂著長春藤名校的方帽子,但外表就像個來自印第安那波里(Idianapolis)的研究生一樣質樸單純。他目前在史密森研究院(Smithsonian Institution)秘書處擔任顧問,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影響力遍及四方。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與會議室中,他一向打領結,他說領帶晃來晃去,吃東西的時候老是沾到肉汁,比領結還討厭。不過大家心知肚明,天底下就有一種領結型的人——古靈精怪但十分聰明,具有打不垮的自信,且不受怪誕的流行趨勢左右,而且在新英格蘭落地生根,洛夫喬伊就是這種人。在瑪瑙斯的街上,典型的亞馬遜傾盆大雨中,他會打開摺傘;但是,當他走入森林,身上穿的卻是磨損的卡其衣褲和破舊不堪的長靴。他的葡萄牙文非常流利,耳朵更擅長分辨各地的鳥聲。一九六五年開始,他就時常來到亞馬遜河流域,那時他剛大學畢業,還沒開始寫博士論文。

生態學界很小,各種研究方向往往交錯重疊。雖說洛夫喬伊比麥克阿瑟小了十一歲,但兩人都在耶魯跟著赫欽遜那一派戴眼鏡的老學究唸博士,只不過洛夫喬伊去耶魯的時候,麥克阿瑟已經畢業了。他也像麥克阿瑟一樣,以堅實的鳥類學實證基礎來切入理論生態學,為了作博士論文,洛夫喬伊花了幾年時間,在亞馬遜河入口處,即帕臘(Para,巴西一個靠海的都市,華萊士曾在此建立最早的基地)附近的森林裡架網綁鳥。實驗完成之際,曾「落網」的鳥類,在他的筆記本裡記載了七萬種之多。那時他所從事的森林鳥類多樣性與豐富性的模式觀察,可以追溯至麥克阿瑟之前的普瑞司頓。

洛夫喬伊早年的發展和麥克阿瑟的研究工作還有個不謀而合之處:在他還沒到巴西,還沒愛上這個國家之前,就曾遠赴東非參加鳥類探索之旅。當時他已經注意到,孤立的山中森林,彷彿在草原上構成了生態學上的「島嶼」;他斷斷續續地針對這一點羅織他的博士論文,只是這種想法當時並沒有在他心中激起太大的迴響。那時麥克阿瑟與威爾森也還沒將生態學的觀念架構加以轉型,島嶼成為生態學中首屈一指的範例,是稍後才發生的事。

「第一次知道島嶼生物地理學的時候,我人在帕臘,大概是一九六七年還是一九六八年吧!」洛夫喬伊回憶說:「有個哈佛的研究生帶了那本書來。」不用說,他所謂的「那本書」,指的就是《島嶼生物地理學理論》。「當時那本書好暢銷,我永遠也忘不了。整本書很有趣,但就是無法拿來應用到我當時做的東西上。」那時候是沒辦法,不過後來就用上了。

一九七三年洛夫喬伊成為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美國分會的計畫主持人。今天的美國分會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團體組織,其任務之一就是審核世界上小型保護區計畫的經費補助。洛夫喬伊就職時,這個組織還很小,但即使在當時,它也已經開始負責補助款發放的問題。洛夫喬伊的工作包括閱讀、審核申請案,要不要把經費發出去,完全依照他的判斷來決定。申請案之中有不少是法定的規劃生境,也就是新的公園或保護區預定地。所以,三十齣頭的他,發現自己已經掌握生殺大權,對於世界上眾多豐富的生態系,可以決定哪些該受保護,哪些不該受保護。關於這類保護計畫,有兩個重要的問題尚待解答:這些保護區該設在哪裡?面積應該是多大?他希望自己提出建議時,可以仰賴手邊最高的科學智慧。因此他開始閱讀早期應用生物地理學的期刊文獻,然後,「一大或多小」映入眼簾。

他說:「那時我開始瞭解,眼前這個嚴肅的問題跟我們究竟要如何規劃保護區,是脫不了干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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