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老翁的寶貝

如今,達爾文研究站座落在加拉巴哥群島中的聖克魯茲島(Santa Cruz)南岸,出學院灣(Academy Bay)一處小村落的泥土路旁。學院灣是早期岩漿翻騰和冷卻後所形成的天然港灣。有一小群來自世界各地的生物學家,把這個研究站當成基地。研究站有一間建築是圖書館,收藏的資料大部份都關於加拉巴哥群島。除此之外,關於地球另一邊的阿黛博拉群島之出版品也相當完備。從研究站步行可到一間陳設簡單的旅館。旅館外的海岸線是由被海浪磨光的熔岩肩狀突出物構成,呈巧克力和血紅色彩。海岸線向內陸延伸到潮間帶以上,緊接著是一片蘋果綠般的地毯——由耐鹽性植物所形成。

在這段海岸線上滿佈著鬣蜥,在岩石上和殘骸上享受著日光浴。牠們凝視著海,深色的臉龐看來有拳擊手般的嚴肅,卻蘊藏著一種和善可親的氣質。只有一些時候,牠們會為了爭奪地盤而相互鬥毆。我坐在牠們之中,戴頂帽子,試著串聯年輕的達爾文拋扔東西的手,和這一群有著「生態上的天真」的動物。我在那兒一連待了好幾天,耳朵曬傷、脫皮,紅得像紅頭美洲鷲一般。

我想,達爾文對這群動物的描述有失公允。牠們看起來並不是真的那麼醜,而「髒髒的黑色外表」也無法正確表達出牠們豐富的色彩。不同體型和造型的鬣蜥為了日光浴、為了進食、為了享受一份悠遊,在這一小塊海岸上群聚著。幼蜥和成年母蜥微黑的體色符合熔岩襯底的顏色,而體型大的成年公蜥身上有橘色、橄欖色、青綠色和深紅色等斑紋。成年的公蜥從頸部至背部長著一排像角一般的脊刺,母蜥也有,但比較不明顯。

大體而言,牠們的鼻子比其他種類的鬣蜥鈍,這可能是為了要攫取岩石上的薄層海藻,在解剖生理上演變的一種適應變化。牠們的牙齒則專為剪切和磨碎而生。鬣蜥體表裹覆著一層鹽。而進食時不得不吞下的鹽,牠們藉由分泌排出體外。排出的含鹽漿狀物從鼻孔流出時,像極了掛著兩行鼻涕的小孩。

有一隻把腹部平攤著,軟軟的有如生牛排般,享受著從炙熱的豔陽和陽光烤熱的熔岩所傳送的溫暖。你可以說牠們相貌平平,但評之以醜陋的話就太過火了。

交配季節大決鬥

公蜥在交配時節是有領域觀念的。一隻性慾高漲的公蜥會劃分出牠的勢力範圍,凡有其他公蜥侵入,都會受到雄性鬣蜥特有變體的威嚇——此時牠的背脊豎起,身體充氣而膨大,好像在說:你瞧我有多魁梧啊!此外,牠的喉嚨也鼓脹,張開嘴外露出裡面的鮮紅色,頭部快速地上下擺動著。入侵者可能吃牠這一套(樣子嚇人的表演)而夾著尾巴閃開,如果入侵者被自己體內荷爾蒙衝昏頭而賴著不走,劃地為王的公蜥便大步向入侵者邁進,用頭頂給對方紮實一撞。孰可忍孰不可忍,鐺!看招!

每隻公蜥頭上都配備像螺絲釘般的圓錐狀鱗片,以增加撞擊時的尖銳度。這時入侵者可能也不甘示弱,低下頭狠狠一撞回敬對方。兩隻公蜥的決鬥正式展開,牠們對撞、互推,累了便偃旗息鼓休息一下。然後戰火再起,彼此相互鄙夷、吐氣、把鹽份從鼻孔噴出。如此胡鬧攪和可以耗上五個小時——但我們有什麼資格如此評斷?比起田納西週六夜晚的路邊旅館,這還算挺正常的,畢竟牠們不會為了賭金而殺得你死我活。

通常這種鬥毆的結局是:入侵的鬣蜥俯首爬開,又去挑軟一點的柿子吃。一場看似驚天動地的決鬥,收場時沒有任何一方傷亡。

獲勝的公蜥戰利品是可以跟任何「選擇」進到牠地盤內的母蜥交配。有些科學家稱這樣的組合為一雄多雌制,這個術語含有藉威迫控制母蜥的意味。但事實上盤據領地的公蜥並沒有「操控」那些母蜥。因為母蜥們是自己決定要到哪一塊領地的,我看以舞男應召站來形容或許更貼切些。

我到訪時恰逢牠們的交配期,鬣蜥對地盤和身份較敏感。有一隻大公蜥在一塊被沖上岸的木船殘骸上建立起牠的地盤總部,三隻母蜥依在那塊木頭上圍繞著牠。那塊木頭正是日光浴的最佳地點,其他的鬣蜥在周遭的熔岩上懶洋洋地躺著。小隻的幼蜥們則在附近晃來晃去,完全無視於交配期的緊繃氣氛。

當我第一次躡腳緩步上前時,由於靠得太近,那隻公蜥給我來了一場「點頭秀」。牠好像在說:退後!混蛋,這些寶貝是我的。於是我退到與木頭相距八英呎的地方,那兒似乎不再礙牠的事。我坐了下來,而牠還有其他威脅更大的情敵要應付,也就沒空理我了。可是我等了個把鐘頭,沒見到鬣蜥燕好、沒有鬣蜥用頭互撞、也沒有鬣蜥游向海中。在逮到機會一訪卡爾(Karl Angermeyer)老先生古怪的鬣蜥群聚地時,我就悻悻然離開了。

熱愛爬蟲類的畫家

我和一位認識卡爾先生的嚮導乘船過訪。由於地處偏遠,做為私人住所真是匪夷所思。因此,如果沒有受邀,陌生人是不會到那兒遊蕩的。房子是用熔岩堆砌成的堅固小堡壘,突出於峭壁邊能俯視學院灣。在那裏,活生生的鬣蜥爬滿屋頂。

卡爾年約七十,有著渾厚的胸膛。那一天他身上只穿一件寬鬆短褲,露出如奶油烤焦般黝黑的身軀和雙腿。留著山羊鬍的他親切地歡迎我們。我知道卡爾是畫家,一位為加拉巴哥群島作畫的畫家。他崇仰這個群島,在那兒一待就是五十年。他對當地的光影變化,和所有的潟湖等景緻瞭若指掌,猶如島上神秘之美的守護人。

他招手要我們看看他的工作室。那陽台跟屋頂一樣有鬣蜥麋集,使我不得不多瞧上一眼。還有幾隻垂直懸掛在屋外牆壁上,對重達十至十二磅的爬蟲類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把戲。但因為熔岩多孔,再加上這種鬣蜥(Amblyrhynchus cristatus)特有強壯的腿和銳利的爪才能辦得到。

進來!卡爾再次熱情招呼著。

工作室是一間塞滿畫布的房間,頗為涼爽。裡面有裝滿顏料管的雪茄盒、調色盤、各式各樣瓶瓶罐罐、松節油、抹布、火柴、小擺設和形形色色的垃圾。可以說一些畫家該有的行頭都齊備了,就是沒有畫筆。

畫筆?別逗了,卡爾才不用畫筆呢。他喜歡快速作畫,用畫筆會使作畫的速度慢下來。所以,這位老翁靠手指作畫。藉著手指靈活地在畫布上抓、轉、點、塗,這兒輕觸、那兒重抹,再加上顏色混雜的狂亂拇指印。如果要畫細線,那就派指甲上場。

露一手讓你瞧瞧!說完卡爾抓起幾管用了一半的顏料畫了起來,不到兩分鐘,瓦愣紙盒蓋上多了一幅迷你版的寫景圖。沒錯,那正是加拉巴哥的風光,圖中有一株長得像樹的仙人果(prickly—pear),兀自獨立在夕陽西下時的熔岩海岸上。然後他把畫丟在一旁,揩了揩手。工作室四壁貼的壁畫也是類似的景象:有仙人果、長著紅樹林的潟湖、爆發中的火山和黃昏柔和光暈下鬚蜥的背影……都是他指下的大作。

卡爾的作品風格相當一致,畫風介於莫內(Monet)和「烈性黑啤酒與香檳酒各半」之混合飲料間寬廣的灰色地帶。如果仔細端詳還可以看到,構成大加拉巴哥仙人果的點依稀保留手指的輪廓。卡爾的畫有些美極了,有些光影柔和自然,有些活潑跳脫,又有些老成持重。其他的以二、三十分鐘時間不用畫筆即完成的畫作,也各有特色,讓人留下不同的印象。

當我瀏覽畫作之時,屋頂傳來一聲撞擊巨響。卡爾解釋是鬣蜥,沒辦法,現在是交配時節嘛!他以長期觀察所累積的經驗,很有自信的說明,到二月十二日交配季結束,牠們就會回復溫馴的面貌。別看牠們現在拼得你死我活,到時又是哥倆好。

與鬣蜥共舞

卡爾個性直率,很樂於討論自己熱愛爬蟲類和繪畫之生命中特殊的經歷。一九三七年,他和兄弟們來到加拉巴哥群島。他們先是漁人兼農夫,後來改行經營租船的生意提供島嶼遊覽服務。那個時代的加拉巴哥群島移民,十八般武藝都要會。好幾十年前卡爾蓋了這棟房子,當時,鬣蜥族群的密度很高,而新屋落成後牠們也沒打算撤離。卡爾也不以為意,反正空間也不成問題。如今,他就像供養一群聖雞般溺愛牠們。只是每到交配季,牠們的行為就成了卡爾耐心的最大考驗。

卡爾的鬣蜥必要時也會到海中吃些海藻,但牠們已經養成偏好麵包和米食的習慣。起初只是一隻厚顏無恥的老雄蜥過來乞食,後來其他鬣蜥就有樣學樣。現在,共有百來隻在屋裏屋外徘徊,生怕錯過什麼好吃的。這位老翁向我透露,現在屋頂已被三隻大公蜥瓜分,而陽台則是雙雄割據的局面。

到了吃點心的時候,他叫喊「阿捏!阿捏!阿捏!(Annay)」來召喚牠們。一大票鬣蜥隨即蜂擁而上。牠們或從牆壁上迅速下來,或是貪婪地從大老遠的陽台角落連走帶跑地趕到。老畫家把撕成一塊塊的麵包丟給牠們,也丟到屋頂上給那些一時下不來的傢伙。晚一點,牠們還有米飯可享用。

「阿捏!阿捏!阿捏!」,寶貝們來吃麵包囉。他把所有的都分給牠們,直到兩手空空。然後示意說對不起,沒有了,下次請早。

這時卡爾抓住一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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