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上的天真

孤立明細表中還有一個項目是:喪失防衛性的適應能力(編按,請參見<一座島嶼的歷史>)。前面提過的散佈能力等同於機動能力,而機動又是防衛的方法之一。因此,以邏輯觀點來看,喪失防衛適應能力和喪失散佈能力間有某種程度的重疊。

舉例來說,甲蟲不會飛,除了妨礙牠的跨海散佈能力外,同時也影響到牠的防衛能力。對鳥類來說,也是如此。但「不會飛」只是沒有防衛能力的諸多形式之一,其他諸如喪失保護色、喪失警告機制、延長孵育時程和缺少戒心等等也都是。最後一點,讓一些島嶼生物在人類出現時,還表現出一副相當信任的樣子。

喪失保護色最明顯的例子要算一種蜥蜴(學名為Uta clarionensis)在原居地,也就是墨西哥西岸外海的克雷瑞恩島(Clarion),在島上熔岩的黑色背景下,燦爛耀眼的藍色紋飾使牠極為醒目而易招致危險;喪失警告機制可以舉聖卡塔莉娜島上不會響的響尾蛇為例:延長孵育時程可見於鷸鴕,小鷸鴕破蛋而出前需經過七十五天的漫長孵化。

至於缺少戒心這一方面,有時表現在某些鳥類的築巢行為上:加拉巴哥群島有一種藍腳鰹鳥,就是大喇喇地把蛋放在一塊空地上,連在底下鋪些草的動作都省了。無防患之心的另一形式,就是把巢築在樹主幹的顯眼處,如果遇上能爬樹的掠食者,那真可說是探囊取物。住在關島上的馬里亞納鴉(Mariana crow)就是如此粗率的德性。

只要有多一點戒心的鳥,至少會把巢築在隱密處,或難以觸及的樹梢上,或是像一些熱帶的懸巢山雀(oropendolas),乾脆把編得漂漂亮亮的巢懸在半空中。但懸巢山雀是一種大陸產的鳥類,在掠食者環伺的情況下不得不小心謹慎。而鰹鳥之所以會如此大喇喇的,也是周遭環境使然。對全世界的孤立動物而言,像鰹鳥這般沒有戒心的情形相當普遍。而這種不設防的特性,被人誤稱為馴化(tameness)。

信賴人類的狐狸

福克蘭群島上曾有一種土產的狐狸,依據某位權威人士的說法,這種狐狸對人之信賴,可以用無可救藥來形容。不過牠們並沒有受到人類的養護,反而走上滅絕一途;本世紀初,阿黛博拉群島上除了巨龜外,還有一種當地的鳥被描述成「已馴化、愚笨又極端好奇。」目前無法確知這種鳥是否還存在;甚至加拉巴哥群島上的鷹,也讓人有已經馴化了的印象。

加拉巴哥群島上的鰹鳥與巨龜似乎是馴化的,鷺、刺嘴鶯和著名的雀科鳥類似乎也是馴化的,事實上,可以說整個加拉巴哥群島上的動物區系似乎都是馴化的。造訪此一群島的人,都會為島上土生動物對人類入侵的容忍而形成那種安謐信賴的氣氛所震撼。達爾文也無法例外,在結束加拉巴哥行程時,他在《日誌》上記下:自己見過的鳥類中,當地鳥類要算是「馴化程度極高的」。

達爾文發現所有的陸生鳥類,包括雀科、鶲、一種鴿類、嘲鶇和其他種類都有這種特徵。他說:「任何人都可以接近到用鞭子就能把牠們打死的距離。我自己試過,甚至有時用帽子就能抓到牠們。」顯然那兒跟南美洲熱帶雨林之間的差異有如天壤之別,相信在南美雨林中的捕鳥者,絕不敢妄想只揮舞帽子就能捕獲標本。又有一次,達爾文手上拿著水罐,一隻嘲鶇就停在水罐上自在地喝起水來。他寫道:「我常常試著想去抓這些鳥的腳,差一點就成功了。」

儘管牠們毫無戒心的行為令他驚訝,達爾文還是相信牠們曾有一段時間比較會提防。他舉一個名叫考雷(Cowley)的旅行者為例,考雷對一六八四年時的加拉巴哥群島景況描述道:「此地的斑鳩已相當馴化,經常在我們的帽子和手臂上停留。因此,我們能夠活生生地抓到牠們。在我的一些夥伴朝他們開槍前,牠們一點也不怕人。自從有人開槍後,牠們才變得比較膽怯。」而那些依然不識時務的恐怕已經死了。

「馴化」有:動物經過人類調查,所累積經驗使之對人類友善的意思。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上述現象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並非如此。牠們之所以沒有戒心,是由於演化的緣故,而不是因為個體之經驗。

因此,這些加拉巴哥群島上所謂的「馴化」動物只是天生沒有防患之心,不僅對人這樣,對其他可能的敵人也是如此。如果達爾文可以輕易傷害加拉巴哥鷹,那麼獴也行;能信賴達爾文的那一隻加拉巴哥嘲鶇,牠對待一條樹蛇的方式也沒啥兩樣。為什麼?那是因為當地的鷹和嘲鶇都是自沒有威脅者的天堂中演化出來的。在百萬年的演化史中,牠們的祖先居住的就是一處沒有獴、樹蛇和禿頭的年輕英國博物學家的地方。

我們可以找得到比「馴化」更貼切的字彙,同樣的,對「喪失防衛性適應能力」一詞也是如此。以我個人而言,比較偏好把這整組特性(包含喪失保護色、喪失警告機制、延長孵育時程和喪失固有的戒心等)稱之為「生態上的天真」(ecological naivete)。這些動物不是真的低能,事實上,演化為牠們準備的,只夠應付一處單純天真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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