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受難者

尼歐曼帶來的好消息打斷了我的思緒。他硬是為我們討來一個邀請:隨一位僻居的管理員徒步越過山嶺、造訪偏遠村落。沿途沒有人工景物、沒有畜欄圍籬、沒有觀光客,但「科莫多」倒是不少。

管理員名叫郝大衛(David Hau),是位年輕友善的佛羅勒斯人,而我們要前往的村莊是羅莎比塔(Loh Sabita)。不到一小時,我們的行囊已裝滿從自助餐館處購得的麥芽餅乾、瓶裝水和沙丁魚罐頭,然後向目的地出發。基於安全考量,我們必須在黃昏前抵達羅莎比塔。

我們沿著主要的小路走了一英哩,在離餵養畜欄不遠處向北轉入一條路跡不甚明顯的小徑。兩旁的草叢相當濃密,正是伏擊的最佳場所。我想如果我是一隻「科莫多」,定要選這樣的地方,等待愚蠢的美國人自投羅網。

大衛身上沒帶分叉桿子,但他神色鎮定,似乎很清楚他在做什麼。當我們離開濃密的草叢進到樹林,地上的植被較為稀少,視野所能及的範圍也比較遠,心裡的忐忑稍稍鬆懈下來。當我們越過一條乾河床時,看到泥地上一條由尾巴拖曳而成的痕跡,兩旁各有爪印。而爪印間的距離不寬,步伐也短。

「科莫多?」大衛答:「沒錯。」

「小尾的?」「沒錯,沒錯。」

對科莫多而言,所謂小尾的,就是還沒大到能咬掉你的腿。我們在那兒略做停留,看看葵花鸚鵡。並採集莎瑞卡亞果(serikaya fruit)。這種水果有著鵝卵石般的圓球外形,裡面是氣味香甜如香草優格般的果肉。

我們越過一座好似巨大蟻坻的土坵,那是營冢鳥(mound—builder)的鳥巢。這種鳥有一雙大腳丫,行動侷限於地上,能以一大堆的泥土營造一座土坵,作為孵育幼鳥之用。而被我們爬過的那一座,因為被某一種掠食者掘開過,已經棄置不用了。

「是科莫多嗎?」,大衛答:「是啊。」

「小尾的?」這次沒有回答,也許他沒聽見我問些什麼。

走出樹林後,我們來到一處有草的邊坡上,並順著小徑一路往上,我們爬向兩村之間一座山的鞍部。這一段路不算長,但太陽炙熱無比,我已經汗流浹背,而尼歐曼這位在市區長大的年輕人,則是一臉菜色。在嶺脊我們歇歇腳、喝喝水,回過頭來感受一下羅亮沖積扇的美景和靠近海濱的科莫多公園風光。

在歇腳處的路旁,有個以錐形石堆支撐著的白色木質十字架。墓誌銘上寫著:

紀念

拜博瑞格的魯道夫.馮.瑞丁男爵

一八九五年八月八日生於瑞士,一九七四年七月一八日在本島失蹤

「他終其一生始終摯愛大自然。」

我讀過關於這位男爵的事蹟。當同伴們繼續步行前進時,他就在這附近休息。兩小時後,其他人回到此地,卻發現除了一件破布條綁著的物品外,什麼都沒有。一般人把他的失蹤,歸因於饑餓的科莫多。

我們越過這片山的鞍部,逐漸下坡經過莽原後便是羅莎比塔村了。在那兒,鹿不是馴養的,水不是瓶裝的。羊隻不會從天而降,因此科莫多依然保有狩獵者的技能。

管理員在羅莎比塔村的住所是兩間架高的茅屋所組成,廚房在戶外,有一張粗糙的木桌和一盞煤油燈,鄰近有一處泉水。小屋的前景是一處延伸到紅樹林邊緣的淤積港灣,相當廣闊。我們到達時已近薄暮,遠處樹梢的稜線慢慢暗了下來,而歸巢中的葵花鸚鵡,粉紅色體表罩上些許灰色。大衛的三個同事,尹斯麥、尊尼和樂於助人的多明尼庫熱誠地歡迎我們,並堅持邀我們共進晚餐。雖然僅是魚乾和米飯,這時我卻感覺美味無比。

在樹林中遇見科莫多

飯後多明尼庫沏壺茶,點了蚊香,便回到座位上閒磕牙。我也以有限的印尼字彙,有一搭沒一搭附和著。起頭先說到尹斯麥的朋友,兩個禮拜前在村子後被一隻科莫多攻擊。結果人是活下來了,但到現在還躺在佛羅勒斯島上的醫院裡。

像這樣的攻擊事件並不常有,但還是會發生。歐芬柏格就舉了不少例子。其中最驚心動魄的,是一位十四歲少年在樹林中遇上脾氣特別壞的「科莫多」。

那是少年的父親口述的真實故事。當時少年曾試圖逃走,卻不幸被藤蔓纏住。

「藤蔓才剛耽擱住了那位少年,那隻食肉的動物,已經毫不客氣從他的屁股咬下一大塊肉。頓時少年血流如注,不到半個鐘頭便因失血過多而斷了氣。」歐芬柏格轉述道。就算攻擊當時不立即斃命,隨後的感染還是可能讓受害者到鬼門關報到。因為「科莫多」的嘴巴就像是毒物的淵藪,受害者往往因嚴重的病菌感染而一命嗚呼。

大衛談起另一樁事故,發生在七年前潤卡島上一個叫帕薩潘疆(Pasarpanjang)的村子。一家人用完午餐時,一個六歲大的小孩在飯桌旁突然跳起,從旁邊的階梯往下衝。一隻潛入村子的「科莫多」當時正埋伏在階梯下,可能藉甩尾把那小孩擋了下來,隨即猛撲上去。救援趕到時,這個小孩已經有半截在科莫多的嘴裡。於是村民立刻總動員,合力宰了那隻科莫多,扳開牠的顎救出小孩。但不用說也知道,小孩已經斷氣了。

晚餐後的閒聊逐漸止息,於是我便告退,帶著滿腹的米飯和一腦子「科莫多」猙獰的嘴臉躺在睡墊上。

經過一夜平靜的休息,翌日,有一群討海人在附近上岸,到管理員所有的泉水處汲取淡水。為了答謝給水的方便,婦人們把我們留下來吃午餐。有一位婦女知道一則科莫多攻擊人的故事,但不好意思在美國遊客面前說。她叫索姬(Saugi),穿著一件橘色的傳統服裝莎籠,不時露齒而笑。當索姬躲在爐火後清理煎魚的時候,多明尼庫從她那兒哄出整個情節,由尼歐曼一段段翻譯出來——原來事情是發生在索姬媽媽的身上。

尼歐曼說,那天她媽媽正在割茅草,「那隻科莫多突然從山上撲下來」在那致命的瞬間,索姬的媽媽想,牠可能要攻擊在附近玩耍的小狗。「但狗跑得快,撲空的科莫多可能惱羞成怒」,突然轉而攻擊這個老婦人。牠的雙顎緊咬著婦人的手臂不放,老婦人掙扎著。「那樣子就像跳舞一樣」,尼歐曼給故事增添一些他特有的峇里式的比喻。

在廚房的另一端,索姬料理著魚,一邊咕噥著。尼歐曼繼續說:「科莫多已經咬住的嘴停住不動,雙方僵持著。」這時索姬的媽媽拿起莎籠,蓋住那隻動物可怕的眼睛,並盡其所能的想掙脫被咬住的手臂。但科莫多的雙顎死鎖著不放。她試著把自己拉向一株樹,「然後她像這樣一抽,肉就留在科莫多的嘴裡。」她手臂的大半肌肉就這樣撕下了。

尼歐曼邊說,手臂一邊向後揮動,好比他從帽子裏抓出一隻兔子般,並以那雙大大的眼睛瞪著我,好似在質疑: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把這樣恐怖的事活生生地重演一遍?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如此折磨索姬?

然而索姬的媽媽比其他人幸運。她活了下來。在醫院住了個把月,還僥倖地保住了手臂。當尼歐曼說到故事的結尾,索姬靜了下來。而那位冷血的陌生人,也就是我,捧著筆記本意猶未盡的盯著他的翻譯者,只有這樣嗎?她還說了別的嗎?

尼歐曼猶豫了一陣後,結結巴巴的說:「到現在依舊可見……你們怎麼說呢?就是受傷後留下的。」我說那叫疤。

索姬完成了她的工作。洗了手,把莎籠的邊邊像頭巾般罩在頭上,然後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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