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的思辨

對華萊士來說,阿魯群島歷險之行收穫雖豐,但肉體上卻飽受折磨。於是回到馬卡薩後,他讓自己暫時脫離艱苦寂寞的野外工作。從荷蘭郵件汽船停靠在馬卡薩來推想,或許是急於收到從家裏梢來的訊息,而且此時也是拆讀和回覆這半年多來信件的好時機。我們知道他寫了封信給達爾文。除此之外還要處理一些日常瑣事:如補充生活必需品、把槍枝送修、封裝標本並裝載上船、寫下最近的想法、郵寄稿件等。

除了阿魯群島的那篇文章外,華萊士還寄出另外幾篇,不久就刊登在英國的期刊上。說真的,華萊士實在是一位有雄心、多產的年輕人,那顆腦袋瓜中有豐富的野外資料和用不完的點子。

寄出的文章中,有一篇是討論在阿魯群島蒐集到的大翼蝴蝶所引起的一些迷思。這種昆蟲揉合黑絨與碧綠的翅膀、金色的身軀和緋紅的胸部,曾讓他:「目瞪口呆,迷失在驚嘆之中」。華萊士拿標本與已出版的文章描述比對,卻無法得到確認。牠和新幾內亞的不完全相同(Ornithoptera poseidon),也並非完全不同。論體型和外貌是完全吻合,但談到色彩卻有些差異。

這隻美呆了的大翼蝴蝶,也可能是出產於安波那島(Amboyna)的另一種相近種類,名為:綠鳥翼蝶(Ornithoptera priamus)。但依據華萊士手上一本鱗翅目昆蟲的書,他的標本也跟描述中的綠鳥翼蝶無法吻合——牠的綠色背翅上各有四個黑色斑點,「O.poseidon」為兩個,阿魯群島上的則為三個。

如此模稜兩可引發了一些問題。阿魯群島產的是否為一獨立種?華萊士在阿魯群島上所發現的其他動物,都無法與新幾內亞的明顯區分,為何這種蝴蝶特異獨行?但也許事實就是如此。另一種可能為:這種蝴蝶是新幾內亞的蝴蝶(O.poseidon)或綠鳥翼蝶的特殊變種。果真如此,那究竟是哪一種類的變種?牠似乎介於兩者之間。可能是兩者的共同變種嗎?這可能就要重新註解分類學上種與變種的關係。在現行的註解下,一個變種不可能介於兩種之間,好比一個小孩不會是兩個母親所生的。

不管牠是僅產於阿魯群島的新種——這會讓神造論更像是胡說八道,或者是介於兩種間的變種,從而挑戰種的傳統觀念。三點大翼蝴蝶把華萊士帶進一個未知的領域。

什麼叫種呢?這個範疇確定界線是什麼?種是永恆不變的嗎?種所劃定的界線非常清楚而沒有灰色地帶嗎?這隻三點大翼蝴蝶似乎不贊同。

在馬卡薩,華萊士還寫了一篇短文:<地理性變種之永恆性學說隨筆>(Note on the Theory of Permanent and Geographical Varieties )。由於內容較為簡短,對大翼蝴蝶沒有具體描述,但還是點出因牠們而起的問題:如何界定種與變種的範疇。

博物學家基本上把這兩類視為不同:一個「種」是固定不變、註定的、水久的;而「變種」只是因為地理上的隔絕,造成些許族群自種的主族群分離出來時,由正常種所衍生的暫時性異類。現在,華萊士的資料卻指出,兩者間的差異不過是相對程度上的不同而已。這個弔詭問題似乎不可解。但至少要做到把問題釐清,而這就是他寫這篇<隨筆>的目的,華萊士希望人們能以更審慎、更有邏輯的態度,深思種和變種間的關係。

這兩個範疇的差異是可定量的(quantitative)嗎?兩種間的差異就一定大於單一種內之兩變種的差異嗎?果真如此,那麼有某些案例其種與種間的間隙,和變種與變種間的間隙,只大了那麼一丁點兒,兩範疇間的界線就變得模糊。如果他們是含混不清的,那麼相信種是出自於神造,而變種不是的說法,便完全不合邏輯!

或者這兩範疇間的不同是屬於定性的(qualitative)?如果成立,那麼是什麼特殊的性質讓種擺在較高位階。永久性嗎?不,那不能算數。變種並不像一般所認定的那樣,只是源自正常個體的暫時性變體,牠們也可以是永久的(例如亞馬遜的狐尾猴或馬來西亞的大翼蝴蝶),特別是以永久的地理界線隔離的族群。

如果不是永久性,又會是什麼?看來沒有其他合理的答案。種內個體的變異情況相當普遍,且極為多樣,往往一些用來區分種與種之間的性質也包含其中。華萊士夠資格講這樣的話!他經年的商業蒐集者生涯,不知網羅過多少生物,所見過的種內變異,只怕比大多數博物學者五輩子所見的還多。

如果沒有定性因子可資區分種和變種,那麼華萊士認為:「這項事實為否定物種乃源於獨立創造的有力證據。因為,在一些現存法則作用下,生物與另一生物間產生了些微差異,這難道還得勞駕『創造』此一動作介入嗎?」

郵件汽船雖慢,但當時的鉛字排版速度算是快了,六個月後,華萊士的<隨筆>一文出現在《動物學家》(Zoologist)這本期刊上。篇幅只有兩頁。當時埋首書堆、撰寫長篇鉅著的達爾文恐怕沒有注意到。但對華萊士來說,這又向前邁了一小步——他顯然已經來到必須跨躍的臨界點上。

那年底華萊士再度離開馬卡薩,這回他搭上郵件汽船,掉頭向東到更偏遠的地區,那是只有布吉人和荷蘭商人知道,英國博物學家未曾聽聞的世界:摩鹿加群島北部。在帝汶、班達和安波那短暫停留後,他抵達妥涅(Temate )。時為一八五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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